“这孩子还是被教坏了。他爸死得早,死之前就老是打他,打我。他那个时候才几岁,我以为他不记得,现在想想还是有影响。再加上他从小没了爸爸,肯定心理上容易出问题……”
王于英想起自己的妈妈,忍不住反驳:“打老婆孩子的爸爸,不要也罢。”
说完去看梁桂香脸色,见她虽然没生气反驳,却紧绷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袁驰在这个时候突然又回头了,他盯着梁桂香的眼睛:“是你干的吗?”
街口,红灯漫长地数着秒,梁桂香一怔,电光火石间明白他在问什麽。
如果她不心虚,也不会这麽快反应过来,在她变了脸色的瞬间,袁驰就找到了他要的答案。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好奇她老公的死因,梁桂香也能从某些八卦者意味深长的表情里猜到他们在揣测什麽。
然而,成年人都知道顾及场面,也不会直截了当地问这种冒犯的问题,关心一个几千公里外丶死了十几年的陌生男人。
但袁驰不同,梁桂香看懂了他的眼神,明白他的决心。
如果这今晚发生了最糟糕的结果,他将一个人为那对兄妹报两份仇。
梁桂香和何志宇是一家人,袁驰不会放过任何有关这个家的把柄。
他出其不意地问出这句话,就是在找梁桂香的破绽。
只要她眼神躲闪,被他看出一点端倪,他回去就会想办法找人往下查。
梁桂香惨白着脸,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低头认罪。
红绿灯下,王于英看到她脸上的肌肉颤抖着,像一个蚌壳缓缓地被撬开,吐出折磨了她十几年的砂砾。
“我……什麽都没有做。”
袁驰仍盯着她,像在鄙夷她的谎言拙劣。
头顶的红灯已经变绿,但三个人谁都没有走。
梁桂香沉重地呼吸,补充道:“坏就坏在,我什麽都没做。”
她当时真的生出了动手的心思,买来安眠药扔在抽屉里,对外宣称她最近失眠。
可还没等到她行动,丈夫喝醉了酒,吃解酒药时看花了眼,拿的是一盒感冒药。
这麽多年,她说起丈夫死因时从未说谎,只隐瞒了一个小小的细节。
他酒後吃药休克致死的那个晚上,梁桂香醒着。
他挣扎的时候,梁桂香就在卧室里,静静地坐在床上,她隔着门看向沙发,目睹了他休克的全过程。
她的心跳从一开始的剧烈飙升,到最後回归彻底的平静。
五岁的何志宇不在房子里,否则哪怕他睡着了,也极有可能被客厅的动静吵醒。
梁桂香想到这一点,甚至开始庆幸自己把他送去了婆婆家。
她躺回去,和一具尸体共处一室,等待他慢慢冷透,始终睡不着。
最後她不得已找出那盒安眠药,掰了一片吞下去。
入睡前,她甚至被命运的荒谬感冲击得笑出声来。
真没想到这盒药最先用给了她自己。
而该吃药的人却躺在沙发上,咎由自取地断了气。
这个真相梁桂香瞒了很多年,对谁都没有说。
宣告她丈夫死亡後,没有人报警,一个酒後连老婆孩子都打的人,没交到真心的朋友,与亲戚也早就疏远。
婆婆来家里看望过梁桂香,找不出任何端倪,反而听到梁桂香发誓从此不再婚,守寡拉扯何志宇长大。
临走前,婆婆竟有些怜悯地拍拍她肩膀,像在安慰她这些年受的苦,又像替她惋惜将来形单影只的日子。
梁桂香却不这麽认为,想到此生有了借口不必再踏入婚姻,她只觉得解脱。
这些年,她知道见死不救是要遭到道德谴责的,至于会不会坐牢,她选择不去想,不去查。
直到何志宇东窗事发,她恍惚间意识到命运给她敲了一声警钟,竟然让她的儿子复制了当年她的行径。
可是……郑海阳是无辜的啊。
街边的红灯亮起,梁桂香低下头,用手抹了一把脸。
王于英也许会永远记住这天傍晚看见的丶梁桂香眼角的眼泪。
她会一直猜想,梁阿姨当时在哭什麽?是哭她悉心培养的儿子成了渣滓,还是哭她的良心被日夜折磨,痛得难以忍受,亦或是哭她终于有了卸下秘密的机会,能短暂地喘一口气?
王于英吃过一次梁阿姨做的饭,是家常而温暖的味道。
她对梁阿姨的身世略有耳闻,曾羡慕过何志宇,有一个干脆利落出走,不必带他一同忍受家暴的妈妈。
她并不知道梁桂香有这样一段灰色的往事,却在知道十三年前她丈夫的死因以後,惊讶地发现她根本没有指责梁桂香的冲动。
甚至,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王于英一边自我谴责,一边忍不住想,如果我的妈妈也有她这样的勇气……
她看着梁桂香流泪,总是想起于小红,那些挨打的晚上,于小红也会这样突然转过身去,故作轻松地擦眼角。
王于英突然很想回去抱一抱于小红,又或者在此刻,去拍拍梁桂香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