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玲玲说,当初娄征掉头就跑,T恤从他肩头滑落在地上,她没有去捡,过后她一直后悔。她说正因为如此,她和娄征的爱情从最初就存在缺陷,这不是娄征不够英俊阳刚,是她不够温柔。假如她当时没有在T恤上踩一脚,还啐了口痰,后来操场上来了一个遛狗的老太太,她希望那条狗也能在上面撒泡尿,结果它没撒,嗅了嗅放了个屁就跑掉了,她还颇为失望——假如她当时这一切都没有做,而是红着双颊,拾起那件T恤,浓烈的男性气息像无数肌肉发达的手臂将她按倒在地,她浑身无力,把T恤折叠好,带回宿舍清洗干净。假如事情是这样发展,她说不管她和娄征那混蛋最后的结局好赖,至少他们有了一个完美的开头。我问赵玲玲完美是个啥意思,她支支吾吾,半天不能作答。最后她狠狠在我胳膊掐了一绞,痛得我差点背过去,她说,完美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君子永远英俊潇洒,淑女永远小鸟依人;就是淑女即使在最委屈悲苦之时,也绝不能在她的爱人手臂上掐一绞,她永远屈从温顺,忍辱负重,她的躯体肌肤、四肢五官是拔掉了牙齿的非洲母狮,草原雨季的水洼和旱季的燥土,她一旦献身给她的爱人,就再也不能怀念;她在爱人面前盈盈而卧,像一头鹿闭上眼睛等待被捕食,永远不具备攻击性。赵玲玲说完后,捂住自己的脸,又猛掐了我一绞,她说她刚说完就已经后悔,可事已至此,请我保密,要是敢到处乱说,她就要宰了我。我明白她为何后悔,这也是她最羞于启齿的梦,本来只该像娄老先生一样,写成遗著等死了之后再公布于世,但世事无常,都被我听去了,现在我还要无耻的写出来。
我后来意识到,不管是赵玲玲,还是娄老先生,他们的梦想都是成为刘默。不同的只是,一个想成为活着的刘默,一个想成为死后的刘默。我知道,假如那一年,是刘默站在娄征面前,是刘默看着娄征转身跑去,他肯定会拾起后者的臭T恤,放进自己的书包,回去为他洗涤。而他被娄征劈手抢走的两百块钱里,没有皮筋,却夹着一片剃须刀,为此他惴惴不安,还有些异样的羞涩。那年我把刘默带到我家,其实他愿意来,是因为我骗他说娄征也会来,我说中午咱们三人一起吃饭。我让他坐在我的床上,开始跟他说娄家的坏话,可他听不太进去,老是左右四顾等待娄征来临,后来娄征没来,娄老先生却来了,而那时,刘默已经躺在我床上睡着了。娄老先生会来,因为他是个疯子,每天都在到处乱敲门,那天我开了门,他蹦进来,从一个破烂的电工册上撕了两页,塞给我,张口就说:小谢(把我当我爸了),梅兰芳先生要来开唱了,我给你一张肉券一张饼券,你换我张戏票。娄老先生额头上满是漆黑,是墨汁,身上穿得还算干净,给我的两张破纸上,猪和麦穗画的都挺传神。我没理他,往卧室走,想叫刘默看看,娄征他爸的确是疯子,我所言非虚。但刘默没醒,娄老先生却给跟进来了,他一看到刘默,张口结舌,彻底发了疯。
娄老先生在遗著里写到,他年岁老大,愈发恶丑,想要从世界上忽然消失。但那时他已经终日躺倒在病床之上,面对自己丑恶的躯壳,他奄奄一息、无计可施。他写到,有一天,时至正午,他刚刚大便失禁,按了铃子,护士还没赶来,他躺在一片温热之上,听到体内的稀糊糊透过棉褥,滴在床下的地板上。在护士来临之前,他感到一阵痉挛和绝望,这时他眼下开始充血,他的视野所及之处,全是一片鲜红,自己扬起的手臂,像一束从茎秆到花朵都艳丽夺目的玫瑰,这时,他忽然获得了美神的旨意:你既然无法从丑恶中消灭自己,就将自己扭曲成美。
这些描述,纯属放屁,我完全清楚,娄老先生获得什么狗屁美神的旨意,不是在自己的粪便之上,不是在自己生命垂危之时,他这么写完全夸大了他的主观想象力。真实情况是,在更早的时候,一个夏日的下午,娄老先生在看到刘默的瞬间,忽然获得了美神的旨意。那时,我的窗口朝向南方,季风吹拂窗口的纱帘,许多喜鹊的叫声浮动上来,而刘默平躺在正对窗口的床上,他的头微微歪向外侧,下巴是尖的,而右脸颊由于夹在脖子和肩膀之间,肌肤荡漾,显得有一点肉——白皙,而且很柔软。上至他的鼻翼,下至他的膝盖,这些部位当阳当风,被包裹在一团明亮而浮动的光线里。而他紧闭的双眼,之上的额头;以及小腿,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脚光着,这些部位沉入阴暗。娄老先生在他的小说里,还原了这些场面,但他厚颜无耻,把这个睡美人写成了是他自己。他写到,七十岁的老头,在粪便的臭味里逐渐死去,但他心中安详、愉快坚定,这时他臆想并且充分的相信:自己其实是一个为情自杀的十七岁美少年。娄老先生写到,老头毫不吝啬,撕开覆盖身体的被褥,把自己的身体展露出来,躺在万人瞩目的苍穹下。那些蛰伏在他(刘默)身体两端的阴影,是逐渐降临的死亡,它像一道慢慢关闭的教堂大门,缓缓移动,最后在他(刘默)身体的中间(腰部)合拢,这时他(刘默)完全的死去,除了死亡本身的阴影(但它也是透明的),他浑身未着一丝,每一寸皮肤上,都有令人欲火横流的美丽。娄老先生写到,整个宇宙间,龙吟虎啸,哀乐狂鸣,他(刘默)的右手从床沿边滑下,指尖搭在地板上,他一生里所有的爱情都从指尖滴落出来。丑陋的老头得到了狂喜一样的死亡,字幕出现:美神已死,美已死。
我注视着沉睡的刘默时,也感到有些羞涩,这是一种想要占有其而不得的羞涩;娄老先生注视着他时,恐怕也有些羞涩,这是一种想要变成其而不得的羞涩。但刘默处于沉睡之中,他也隐隐有些羞涩,那羞涩与我和娄老先生都无关,那是等待娄征,渴望被娄征占有的羞涩。当我臆想他依然活着,为娄征洗干净他的T恤,心中担心娄征发现那片藏在200块钱里的剃须刀时——这实际上是娄征的剃须刀,十七岁时,娄征总是随身携带一把剃须刀,他在教室里摆弄那玩意儿,磨着下巴上的青色胡茬,有一天,他将其中一把随手乱放,弄丢了——刘默想到自己一直保留那把剃须刀,而娄征即将发现这一点,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而他如果真的还活着,无数次席卷他的羞涩也一定再次将他席卷。意识到这一点,我立马中断想象,告诉自己:幸好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