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换了身份,隐了踪迹,躲在暗处,我便认不出你了麽?”
吴昭音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她缓缓地,从脚踏的阴影里擡起头,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自己微凉而颤抖的手,轻轻放入了他温暖宽厚的掌心。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她惊呼一声,整个人便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拉了起来,猝不及防地跌坐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柔软的锦褥陷了下去。吴昭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羞窘感瞬间淹没了她!这是她第一次坐在一个男子的床榻上!而且刚刚蹲伏太久,此刻骤然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头麻感袭来,让她眼前发黑,脸颊更是滚烫得如同火烧,只能庆幸这夜色足够浓重。
两人并肩坐在床沿,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偶尔的鸟叫和两人同样急促的心跳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带着初破冰层的尴尬,更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汹涌。
过了许久,久到吴昭音几乎要以为这沉默会持续到天荒地老,她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轻轻地问:
“你……真的……什麽都不记得了吗?”她问出了心底盘旋已久的疑问。
身旁的人沉默了片刻。黑暗中,她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脸上。那目光如有实质,让她脸颊再次发烫,忍不住想要嗔怪。
就在她即将开口埋怨之际,苏彦清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很长一段时间,确实忘了许多。不过……”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似乎是从那次,在大理寺,喝了寺丞大人的茶後……一些零碎的片段,便开始……一点点地回来了。”
“茶?”吴昭音猛地转头看向他模糊的侧影,声音因急切而拔高,“你想起什麽了?都想起了麽?”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苏彦清没有立刻回答。他侧过脸,在朦胧的黑暗中,深深地“看”着她。即使视线模糊,吴昭音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专注和复杂,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方才那点羞恼也化作了紧张。
就在她快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注视时,苏彦清才慢悠悠地丶一字一句地说道:
“想起来……我——对不起你。”
“什麽?!”吴昭音愕然失声,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从床沿上弹了起来!
“何来的对不起?”巨大的困惑和随之而来的委屈让她声音发颤,“所以……你早就想起来了?苏大人……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怯懦之人!”
苏彦清似乎被她的话语刺痛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拉住她,却又在半空中颓然缩回,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他微微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
“怯懦?或许吧……”他擡起头,目光仿佛穿透黑暗,看向遥远的过去,“我不敢想…若哪一次,你没能逃脱严相的毒手,被他‘斩草除根’……我此生,是否还能再遇见你?每每思及此,便觉心如刀绞。我恨自己……在你家遭逢巨变,在你最孤立无援之时,我……我却作壁上观……未能护住你分毫。我……有何面目,以‘萧哥哥’的身份站在你面前?”
他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吴昭音的心上。原来……竟是这样的缘由?原来他的躲避,不是因为忘却,而是因为深重的自责?
她看着黑暗中那个模糊却显得无比落寞的身影,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着一丝颤抖:
“那你……明白我吗?你又怎麽知道,我会怪你?”
苏彦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你怪不怪我,其实……已不重要了。无法面对的终是我自己。”
“愚不可及!”吴昭音忍不住低斥出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心疼,“你那时不过舞勺之年!即便你後来做了大理寺少卿,我也未敢奢望你能以一己之力扳倒那恶人!若要你帮我,你便会成为下一个方鹤堂丶花蓉丶向知珩,甚至是……是我祖父。这一路走来,有多少忠诚义士皆被其残害致死,我岂会不知?又怎会怪你呢,萧哥哥……”
话音未落,滚烫的泪水便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
“音音!”苏彦清心头剧颤,他猛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在黑暗中无声哭泣丶颤抖不止的娇小身躯,紧紧地拥入了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弥补这些年所有的亏欠与分离。
“不哭……音音不哭……是我错了……”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心疼,一遍遍重复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吴昭音将脸深深埋在他温热的颈窝,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她抽泣着,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来:“错在哪里了?”
苏彦清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悔意:“我错在……不该装作不认识你。不该让你独自一人,承受这份重逢的煎熬和猜疑。错在……太过自以为是——”
一个轻轻地吻落在了苏彦清的下巴,惊得他发不出声音。
窗外,月色依旧清冷如霜,无声地洒在寂静的庭院里。夜风拂过檐角的铜铃,发出几声细微而清脆的叮咚。但在吴昭音心里,却是多年来觉得最暖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