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
闷闷回到“拙园”时,已近申时末了。
园里安静的可怕,我怀着半分侥幸,将庭前院後丶每个房间都看过一遍——没有意外,他的确不在。
忽略掉内心失落的一块,我抱着酒坛坐在後院的廊檐下发呆喝酒,喝酒发呆。这里很适合回忆和伤感,更适合默默舔舐猝不及防被翻出的伤口。曾经想象过无数种再见的场景,始终不变的是心中无尽的愤恨与看着他们恐惧表情的痛快满足,自始至终也未料到其间多出来的怅然和疲惫,这点连我自己都难以接受。他们或许杀死了韩茗芝,却也成全了林阿六。现在的林阿六跟在柳落白身边数十载,遨游天地外,行走人世间,过的正是韩茗芝曾经憧憬却难以企及的生活。如果那时对站在深渊前的韩茗芝说:“跳下去,跳下去你便自由了,不会再有这麽多的束缚和枷锁,不用再活得小心翼翼,会有人救你,然後带你去看更大的天地。”我想,她心里定是愿意的。
“所以,我该怎麽办?”看着血红的霞光渐渐铺满整个天空,我抱着酒坛一口接一口,喝得脸颊身子发烫。索性松开外衣,任它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若是韩茗芝,这便是想也不敢想之事。
当最後一道日光隐入黑夜,远处的灯笼如繁星一般次第亮起。我斜在美人靠上,头枕着手臂,看指尖的缕缕灵息化作数只彩蝶,在空中划出道道光影,朝院子四散飞去。很快,园中的灯笼丶灯龛的烛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霎时间灯火通明。
“劳生一梦,应须烂醉。”我自嘲地低声叹息,伸手又去够酒,够了半天却扑了空。刚才不还在麽?我皱着眉头转身看时,外衣滑落大半,酒没寻着,却见着一双熟悉的银色缎履。缓缓擡头,正对上柳落白铁青的脸。
“哟,公子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搬去霜清楼了呢。”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顺势冲着他打了个酒嗝儿,柳落白伸手扶住我,眉头皱的更深了。待我站稳,他面无表情地抖开一件披风给我围上。
“你生气了?”酒壮怂人胆,我鬼使神差地抓住他替我整理披风的手,指尖肆意划过掌心的纹路和厚茧,最後停在手腕处,感受着肌肤之下血管的搏动,很是心安。
“林阿六,你醉了。”柳落白话说得生硬,但脸色到底缓和了些。
我笑着摇了摇头,往前迈出一步,踮着脚紧贴在他耳畔低语道:“公子说得不对,醉的不是林阿六,是韩茗芝。”话音刚落,我眼前一黑,倒进柳落白的怀里。
当我醒转时,昏黄的烛光正映着床帐上的如意云纹,留下缥缈的阴影。努力支起身子,只觉头痛欲裂,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模糊的光晕之中。恍惚间,我用力甩了甩头,那些重叠交错的影子才渐渐消散。
“多大岁数的人了,喝酒没个分寸。”循着声音望去,柳落白正守在床沿。
“就算失了分寸,公子你也不至于这样吧……”我揉着脑袋,轻声怨怼道。
“喝了。”柳落白递来一白瓷碗,"若不弄晕你,难道还要听你絮絮叨叨地再讲一遍那些陈年旧事?"他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
一听此言,我酒劲儿醒了大半——别说,没准儿真是上次喝得烂醉後对某人掏心掏肺,真是作孽啊!
“多……多谢。”接过碗,我埋着头将身子转向半边,不敢多看他一眼。
“怎麽还跟我客气上了。”柳落白忽想到什麽,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挪近身子,有样学样地在我耳边低声问道,“不知现在跟我客气的是林阿六,还是——韩茗芝?”
听到“韩茗芝”三个字,我刚喝进嘴里的醒酒汤猛地一口喷了出来,呛得我连连咳嗽,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柳落白看着我的狼狈模样,默不作声地替我顺着後背。我本以为他接下来会再问我些什麽,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只字未提。
“现在什麽时辰了?”我就着袖口擦了擦嘴角。
“还有大半柱香的时间。”柳落白话里竟难得柔和了几分。
“今日——”我小心瞟了瞟将卧房与厅堂隔开的珠帘。
“但说无妨。”柳落白自衣挂上取过外衫,仔细替我披上。
“今日,我见到幽月宫的人了。”略微迟疑,我没打算说多废话,“她要挟馀姐替她制东西,期限定在八月十二。虽不知制的是什麽丶作何用处,但要的量应该不小。”
“幽月宫?”柳落白垂眼,似有所想。
我并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叹道,“真是开了光的嘴,不服不行。昨日才提起,今日便撞见了。”
“碰上他了?”
“他?”我正将手套进衣袖,被柳落白问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摇头,“是璃芝,算师妹吧。时常跟在花惜身边,你应该见过,千灯宴的时候替你斟过酒。”
柳落白眉头轻蹙,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露出这般神情的柳落白,很难得。
我无所谓地摆摆手,道:“反正你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避讳什麽。况且——”咧嘴冲他笑了笑,“突然发现有的事情没迈出第一步时会觉得很难,可一旦跨出去便知缚住自己的不过如此。该报的仇得报,该讨的公道也要讨。但是当下是当下,我拎得清。”
“哟,什麽时候想通的?”柳落包饶有意味地问道。
“可能是——喝醉酒的时候吧。”我一头倒在床上,看着纱帐,喃喃道,“至于他嘛,见与不见,自有缘法,不刻意,不强求。我与他,本就没有什麽生死大仇,话说清楚,各自安好便是。”
蓦然间,柳落白俯身压下,绝美的脸瞬间放大,害得我心跳漏了一拍。几缕垂下的发丝随着呼吸的起伏挠的我脸上痒痒。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起身,点头道:“嗯,说的是真心话。”
未等我细细琢磨这句话的深意,他岔开了话题:“馀姐那边怎麽回事?”
“哦,璃芝说可以给她死去的儿子招魂,现在已经重塑了肉身。我之前从未听说幽月宫有这等邪门功法,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诓人家。”我侧身支颐,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愿说,我也不好再问。”
“话说回来,月华虽不是大张旗鼓地将你请来兰香坊,但也没太避讳。依花惜的脾气,知道你在这儿,不得亲自跑一趟?若她来了,你当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了当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