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重
秋雨添微凉,轻纱拂瑞香。
榻上女子一袭红衣,手扶琵琶轻拢慢拈,朱唇半啓,吴侬软语,馀音袅袅,犹在耳畔往复。
直到一方带着熏香的锦帕递到眼前,我才惊觉脸颊不知何时多出两道泪痕,忙侧身用手拭了去。恍兮惚兮,心神晃荡,连带着记忆中那抹清俊剪影也起了涟漪。
“还不谢过锦瑟姑娘。”柳落白话里难得没有戏谑之意,声音沉缓,如芙蓉金炉中的定神香,拂去萦绕在心头的几分苦楚。
锦瑟善解人意地莞尔一笑,将锦帕置于几上:“阿六姑娘是性情中人。重重春色中,藏着少年愁,滴着离人泪,这一曲《春深重》饶是我听了多次,心也是沉的。不知柳公子以为如何?”
柳落白但笑不语,长身玉立,缓缓踱步至窗前,玉扇轻挑纱幔。月华如水,淌过羊脂玉制成的扇骨,清冷中竟多了几许柔情:“春色初来拆红树,情深如许空错付。姑娘琴技高明,若李越恒在世,也逊上三分。”
“多谢公子擡爱,奴婢眼窄识浅,只能在手法技巧上钻营些,与大胤第一乐师相比,属实技拙了。”烛火中,蒙盖双眼的红纱左右各缀着三缕用细小金珠串起来的摇落,正好垂在脸颊,使得红泪本就妍丽的面容更显娇艳,“听公子方才所吟诗句,倒真真将《春深重》里的相思苦楚说尽了。”说着,红泪起身向柳落白的方向深深施了一礼。
“红泪姑娘不必多礼。希望在下所言没有扰了姑娘心中清净才是。”柳落白顿了顿,问道,“姑娘眼疾多年,就没想过请大夫看看?”
红泪似有些迟疑,锦瑟忙接过话:“柳公子此番作客兰香坊,会呆上些日子,不如让公子瞧瞧?”
红泪略思量了一下,笑着缓缓摇头:“公子好意,红泪谢过了。这世道,只怕治好了眼睛,心倒是看不明了。于我而言,看不见算不得坏事。”
柳落白闻言点点头,未再多劝:“那便依姑娘的意思罢。”
世人只道当世医术集大成者,唯医圣洛之笙,鲜有人知柳落白。一则是他扬名三道靠的不是医术,二则他治病救人看心情,而他心情不见得时时都好。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姑娘竟拒绝得如此直截了当,确有几分脾气。
锦瑟着实是八面玲珑心,见柳落白脸上并无不快,大笑着试图挽回一丝馀地:“红泪啊,你拒绝得这麽干脆,过几日要是後悔了怎麽办?柳公子金口难得一开,这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要不,再想想?”
“这……”
“无妨。”见红泪面露难色,柳落白冲锦瑟摆了摆手,“既然姑娘有自己的打算,莫再强求。”
锦瑟闻言,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欲语又止,最後轻叹道:“夜深了,柳公子和林姑娘早些歇息,锦瑟就不打扰了。”说完,站起身来,下巴朝背着琵琶的丫头一擡:“杏儿,红泪姑娘今日也累着了,扶她回房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红泪循着声音,“望”着锦瑟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脸上闪过的怅然终是化作一声长叹,隐没在夜的寒意里。未几,她欠身施礼後,便由杏儿扶着离开了。
月上中天,已是子时。
锦瑟知柳落白喜静,便腾出兰香坊东南隅的一处别院与我们暂住。院里除了一栋两层小楼,一处观廊,一小方花圃,便仅有一方石桌和几张石凳。白墙灰瓦,廊角飞檐,看似天然无饰,却处处都显出古朴厚重,院门上悬着的匾上用小篆写着“拙园”。
窗外偶闻几声虫鸣,布下的灵帐平静如初。
室内灯火影绰,略显昏暗。拔下发簪,柳落白一头青丝瞬间倾泻而下,随意挽起半缕,却又自顾自地从指缝间滑落,发丝光泽莹莹——他的灵力充沛得如同深渊,难测其深浅。
“好看麽?”柳落白的声音暗合佛家谒印,震得我一激灵。我赶紧敛起心神,将发簪放置台前,躬身垂首:“阿六失礼,请公子恕罪。”
此时的柳落白褪去外袍,月白色的丝造里衣银线交织,祥云团纹在烛光下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明暗流转。他端坐着,双眼微阖,并不看我:“我何曾说过,失礼亦是罪?”
不过是托辞,怎地还做起文章了。我擡眼瞟了瞟他那面无表情的俊脸,心中隐隐猜到他的不快源自何处。
“公子确不曾说过,是阿六小人之心罢了。”
“既知自己是小人,又为何偏要学那君子作派?!”柳落白面色微愠,蓦然睁开眼,眸光闪动,如暗夜星辰。
他小心眼起来,实在难哄。
我默默叹了口气,行至他身前跪下:“公子珠玉在前,阿六虽愚钝,也深知自己做不来君子,但小人亦非所愿,乃是天性使然。若我心中仅剩仇恨怨怼,当日在血棘洞中公子也不会施以援手。往日之事,似天上流云,山间雾霭。承诺也好,誓言也罢,终不过空梦一场。今日席间失态,便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如今阿六只想随侍公子左右,别无他愿!”说着,我双掌交叠伏地,额头紧紧贴着手背。
柳落白应是起身了,他身上独有的紫檀与乌木交融的味道,像海浪一般,在空气中涌动,一波又一波。馀光中,缎面的履鞋停在我身侧,衣服下摆荡起的风吹起鬓边的碎发,挠得脸上痒酥酥的。
“世间情,两面刀,伤人伤己。放不下恨,撇不去情,都会成为心劫。心有不定,于修道,于做人,都是下下缘法。”末了,他顿了顿,轻声道:“以後,眼泪莫要再为那不值之人流了。”柳落白这话说得我心头一颤——前身事种种,我都没在他面前提过,听他话里的意思,似早已知晓。难道是那次酒後失态,自己将老底儿抖了个干净?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子……都知道了?”
“你觉得?”
意料之中的答案,我皱着眉头偷偷懊恼,但很快便释然了。
因为——
他又不是旁人,他是柳落白啊。
既然话说开了,我也不再矫情,顾自起身:“公子今日所言,字字珠玑,阿六日後定当谨记于心。若——”我嘴角噙笑,笑得意味深长。
柳落白一挑眉,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头微微扬起,挑衅地笑望着他:“若遇上她,公子得站我这边儿,不许念旧情啊!”
柳落白冷哼一声,宽袖一甩,转身走向床榻。望着他风姿卓绝的背影,我退出房间掩好门——这人的脸,还真是翻得比书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