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之初闻
春风吹得满山艳,人比桃花更娇羞。
罗衣拂过柳梢处,一笑倾城万卉收。
诗中所写,便是四月的幽月宫。此时正是宫中最热闹的时候,花也热闹,人也热闹。
作为宥元洲执牛耳的仙门魁首,幽月宫的择徒标准向来苛刻——首重皮相,次论根骨。坊间传闻,宫主花惜夫人曾对某位慕名而来的拜师者道:“这般形貌,也配踏我宫门玉阶?”其实,原话更狠:“若以此等浊形污相入我幽月,不如先焚了幽月宫那山门牌匾!”正因如此,修真界皆道“入幽月如登琼楼”。宫中弟子或似寒梅凝雪,清极艳极;或如青松映月,清俊朗逸。
每逢四月芳菲时,千亩幻月花海随剑光流转,弟子们广袖翻飞如云霞坠地,连素来持重的玉虚观主见此盛景,亦不免拈断三尺长须。而名动九洲的"流云花雨宴",更将这般仙姿风华推至极致——宴中弟子踏花成阵,旋舞间搅动漫天飞英,观者往往未饮先醉,叹一句:“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
“都记下了吗?”座上的美艳妇人朱唇轻啓,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端坐在鎏金雕花的宝座上,岁月似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肌肤如羊脂白玉般细腻光滑,修长的十指染着鲜艳的蔻丹,在烛光下泛着妖冶的光泽。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可那漫不经心的一问,却让阶下侍立之人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回宫主,都记下了。”阶下衆人俯首齐声,声音在殿内回荡,整齐划一却带着几分谨慎。
美艳夫人微微颔首,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满意之色。她慵懒地侧了侧身子,鎏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那诸位可还有补充的?"她朱唇轻啓,目光在左右两侧缓缓扫过。
宝座两侧各端坐着三位女子,尽是绝色,却气质迥异。左侧首位是副宫主,一袭墨色长袍,神色肃穆;其馀五人皆是长老,或雍容华贵,或清冷孤傲。她们闻言互相对视一眼,殿内一时静得能听见香炉中沉香燃烧的细微声响。
副宫主玄机夫人沉吟片刻,开口道:“宫主,那位……当真要来?”
美艳夫人掩嘴轻笑,笑声中竟带上些许娇羞,眼中水色更加潋滟:“千真万确,柳郎亲笔回书,岂会有假?”
玄机夫人几不可察地摇摇头,口中答道:“明白了。”说着,冲我说道,“茗芝,下去之後让人在宫主座榻旁加个位置,将寒玉案设在宫主凤座东侧三寸——切记,此乃贵客,用鲛绡铺案。你与蓉筝小心伺候着。”
“谨遵副宫主令。”我心中虽有疑惑,却只能恭敬应下。
美艳的花惜夫人满意颔首,广袖轻挥:“此事便议到这里。各自做好分内事,若有差池,按律严惩。”
暮色四合,我与蓉筝并肩走在回廊上。见她眉宇间隐有不忿,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轻声道:“师妹若有思虑,不妨直说。‘流云宴’在即,我们还需同心协力,做好此事。”
蓉筝咬了咬牙,忽然拉住我袖角,压低声音:“大师姐,副宫主为何偏要我们伺候那贵客?上次赤蝶她们。。。。。。”
“住口!”我低声喝止,环顾四周後将她拽到假山後,“你这莽撞性子!‘和居殿’时我就觉得不对,这等话也敢随意说出口?”见四下无人,我语气稍缓,“我猜这次的贵客……不同寻常。”
蓉筝眼睛一亮:“师姐快仔细说说!”
“你我这般姿色,素来只做些幕後事。如今被选为近侍,说明这位贵客既要体面相待,又不能抢了宫主风头,就像白玉镇纸——既要压得住场面,又不会喧宾夺主。副宫主选你我二人,正是因我们乃宫主亲传,既懂分寸又守口如瓶。记住,伺候时手脚勤快些,行事要低调些,宫主自然满意。”
蓉筝闻言展颜,眼中阴霾尽散:“还是师姐看得透彻!”她忽然狡黠一笑,“今日就我去清点新入库的杯盏,师姐就好好与师兄叙话吧!”说罢提起裙摆跑开,惊散一池锦鲤。
我心头微动,蓦然回首。只见明文卿静立廊下,漫天晚霞似火,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流转,半明半昧间更显风姿卓然。那含笑的眉眼如三月江南的烟雨,只一眼便让人心底泛起融融暖意。
陌上人归,踏着最後一缕霞光而来。
“许久未见,可还安好?”明文卿缓步走在我身侧,那缕熟悉的沉木香若有若无地萦绕着,让原本忐忑的心绪渐渐平复。
“你呢?可还安好?”
我驻足于流霞树下,转身望向他。云梦园此刻格外静谧,大多数弟子都在紫翠阁忙碌,渐暗的天幕上唯有几点星光依稀可见。满树流霞花开得正盛,粉红的花瓣如瀑垂落,在暮色中泛着莹莹微光。数月未见,他的轮廓似乎更显清瘦了。
“可是心疼我了?”察觉到我略心疼的目光,明文卿轻抚自己的脸颊,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还是说……被我这张脸迷住了?”
“油嘴滑舌!”我顿时双颊发烫,羞恼之下快步走开,却又忍不住折返,擡脚狠狠踢了他一下。他夸张地龇牙咧嘴,俊朗的面容皱成一团,那滑稽模样逗得我忍俊不禁。
见我笑得开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痴痴地望着我,颤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睫毛轻颤,缓缓闭上双眼……
“师兄——师兄——”
突如其来的呼唤如冷水浇下,我们触电般分开。幸好暮色已深,无人得见我滚烫的脸颊。
“师兄,听说你回来了,我特意……”洛雪的声音在看到我的瞬间戛然而止,“师姐?”
她美眸微转,唇边浮起一抹冷笑:“母亲交代的事,师姐都办妥了?”
这位如雪中精灵般美丽的女子,正是幽月宫主的掌上明珠秦洛雪。她身着的湖蓝云纱裙上,金丝银线绣着星宫图案,既是华服又是法阵——这般奢靡,也只有宫主千金才配得上。说来惭愧,虽被尊为大师姐,我在宫中的修为地位却远不及璃芝丶绿筠她们,偶尔也会胆子大的师妹师弟当我面阴阳几句。
秦洛雪待我向来如此。可笑的是,她心心念念的明文卿,宫主并不认可,反倒默许我与他的情谊。我素来与世无争,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静修行。可她偏不死心,总是粘着明文卿,处处与我为难。
“多谢师妹关心,事情已办得差不多了。”我微微颔首。
洛雪粲然一笑,一把挽住明文卿的胳膊:“那正好。母亲有令,後日‘波底月’的舞娘每人需添一丈彩绫,今日务必备妥。就辛苦大师姐了。”说罢拽着明文卿便走,“师兄,前日大胤王上赠我一幅黎粟先生的‘宥元山居图’,我带你去瞧瞧。”声音霎时变得娇俏可人,与方才判若两人。
“可是……”明文卿踉跄着回头,面露难色。
我强颜欢笑:“师妹盛情,师兄不妨去看看吧。”
目送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我转身拭去快要夺眶的泪珠,便准备前往缎库。
“呵。”
流霞树上隐约传来一声嗤笑。擡头望去,却只见花影婆娑,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