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
几巡酒下肚,杏儿脸上飞起了红霞,眼神迷离得不辨西东,指着那一轮亮得可怕的圆月非说是饼,吵着闹着非得让我用筷子给它夹下来。
“她啊,是酒量小嗓门大,醉时什麽话都敢说,醒时又赖账,常常让我不知道说什麽好。”红泪就着酒杯轻轻抿了小口。
秋夜的风带上了几分凉意,我取过一旁的披风递给红泪,又将另一件薄衣替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熟睡的杏儿披上,有些感怀:“有杏儿在,总不至于寂寞的。”
红泪淡然地笑了笑:“是啊,有她在,便会觉得活着没有想象中那般苦,终归是有希望的。”
我把玩着酒杯,眼睛却盯着红泪:“姑娘看到希望了麽?”
“那你呢?”红泪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望”着我。
“或许吧……”我先想到了柳落白,继而又想到馀姐,“有时候不敢去想去奢望,总觉得希望比花瓶还易碎。”
红泪叹了口气:“是啊,没想到就是这麽易碎的词可以让求死之人咬着牙也要活下去。”
“求死之人……你认识?”
红泪笑了,不置可否,伸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对她的故事有兴趣?”
我“嗯”了一声。
红泪略微想了想,道:“也不是什麽波折起伏的故事,无外乎如戏本里写的那样,才华横溢的书生爱上将军府的小姐,相爱却不能相守罢了。”
“既是将军府的小姐,即使自小不舞枪弄棍,性子也绝不是软得任谁都可以拿捏的,区区情爱之事怎会让她一心求死?”
“你说得很对,区区情爱而已,大不了今生缘浅,来世再续。她不仅是她自己,她还是女儿,还承载着一部分将军府的责任。”说到这里,红泪忽然有些激动,“可是——她做不到啊。对她而言,做家中联姻的筹码比死更可怕!如果让你选,你是选当一辈子笼中雀,还是与爱人一起浪迹天涯?!”
“先当笼中雀,再想办法逃出来。”我平静地答道。
听完我的回答,红泪先是轻声一笑,接着笑得越来越大声,丝毫不在意是否会吵醒一旁熟睡的杏儿。不过确实不用担心,杏儿喝的酒里我加了少量的“梦阡陌”,这会儿大概还在神游仙境呢。
红泪笑得岔不过气儿,抚着胸口道:“若你们相识,定是知己。可巧,她也是这麽想的。为免心上人误会,她还趁着去庙里上香的机会将计划对那人和盘托出。”
“後来呢?”
“後来?”红泪呵呵一笑,“後来计划失败,将军府男丁满门抄斩,女眷三十岁以上流放,以下均罚入教坊司充妓。”
我心中有了骇然的猜测:“要娶她的是——”
“当时的王爷,後来的君上。帝王之怒,总要血流成河才能彰显权威。”
“是因为有人泄密麽?”
“不是。”红泪惨然地笑了笑,“她与那书生原本约好逃出王爷府便乘船离开,可後来她等了许久,等来了王爷,却没有等来那个人。”
“因为此事,她父亲在当时君上的寝宫前跪了一天一夜,求了个‘不予追究’的口谕,但代价是去与大胤接壤的北方守关城十年,战功不论赏,战败必论罚。本以为,此事便告一段落。可谁曾想王爷突然起兵,杀父弑兄,夺了帝位。後面的事,不说你也清楚,君要臣死,总有千个万个理由。”
“直到最後,那个书生也没曾出现麽?”
红泪缓缓摇头:“但这也是让一心求死的姑娘活下去的希望吧,她总想着有朝一日,书生会突然出现带她离开那片泥淖。”
“她不恨他?”
“为什麽要恨?她是知道他的,答应的事就算使出十二分力气也要做到。那日失约,定是有难言之隐,或是遇到生死之事。”
“有没有可能……是王爷杀了他?”
“不会,王爷向来自负,若是书生落入他手里,他定要让我亲眼看着一个口口声声说着矢志不渝的人在□□上和精神上是如何被摧毁的。”
我犹豫着要不要提醒红泪,她方才说到了“我”。
红泪似乎也回味过来,反而释然笑道:“听了这麽久我的事,阿六会不会乏了。”
所幸早有心理准备,我微微笑着替她将杯中酒斟满:“上次便发现是我了?”
红泪挑了挑眉,这个小小的举动让她的脸变得生动灵气:“是啊,眼睛看不见,要是耳朵还不好使那在兰香坊还怎麽混?”
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也认出他了?”
红泪脸色一僵,别扭地点点头。
我看了看霜华楼的方向,那边的夜空上隐隐摇曳着五色的光羽——那是天生异象的初倪,已经开始了麽?
“我在你书房里看到那本诗集了。”说开後,我换了话题。
很多事情只需要点到为止,谁也不知道寥寥二三语的背後隐藏着多少痛苦与辛酸,谁也不知道结了痂的伤口到底是愈合还是溃烂得更加彻底。
“嗯,他叫徐斐,字文靖。”
斐者,文采华丽也。
难怪叫阿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