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伦说,他们是被食运选中的人。
那麽食运又是为什麽选择了他们呢?扶桑听着自己的声音在耳边质询,什麽也没有说。
他用力铲平最後一坯土,垒了两三块石头,便算是为童年玩伴立好了一座墓碑。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上天特意安排过一般,他擡起头,看见了照亮他往後人生的【太阳】。
海潮随着月亮的引力打湿岸边礁石,那只通体赤红好似烧灼的刺棘龙爬上沙滩,仰头发出悠长的哀鸣,尾部盛放的火球散发出光与热。
即便牧风人世代传唱的史诗也不曾述说这样的奇迹——眨眼间,沸腾的热度让半个岛屿都烫得有如盛夏正午,而光芒照耀之处,死寂的作物纷纷抽枝萌芽焕发生机,硕果累累胜过丰收金秋。
格伦痛苦地捂住眼睛。
“可怜的精灵!”他的呜咽声充满恐惧,“竟然误食【烈阳】的果实!烈阳之果……那不应属于海洋,不应属于陆地,不应属于这颗星星!崇高的日光啊,我们又是如何惹怒了您,使您竟将太阳的灾厄降临到我们面前……!!”
扶桑却不理解老格伦的恐惧。
他曾经日日夜夜被撕扯灵魂般的饥饿困扰,声音歌唱着,在回忆深处打捞他的伤痕,那片故乡的海湾疼痛密集,让他耳鸣也让他缄默。
但那些歌声都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消失了,比初春遭遇新阳的残雪还要脆弱。
扶桑张开双臂,尽情沐浴阔别六年的安宁。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何表情。出生至今,名为扶桑的人类第一次拥有了世间称之为笑容的东西,也在冥冥中灵光一闪地明白了丶那一直以来被他当作【饥饿】的感觉到底是什麽。
故事到这里似乎才走上正轨。
不顾老格伦竭力反对,扶桑捕获了那只痛苦又虚弱的刺棘龙,尝试利用它尾巴结出的火球培养优质食材,并轻而易举获得了成功。
曾经的荒岛摇身一变成了海中绿洲,于是散落在南方大陆不同海域的族支同胞闻风而来投奔扶桑——很明显失去食物来源的不止他的部落——面对他们扶桑从不过问照单全收,又过了一年,他为这个逐渐壮大的收容所起名“烈阳岛”。
岛上人口日益增多,充足的食物奠定了安稳的生活,在扶桑的主持下,牧风後裔重新拾起制船的手艺。第一艘船竣工不久,扶桑率领三两副手乘着它跨越海湾,开始与陆地人交易。
无师自通的,他为了宣传商品编造了烈阳岛的历史与信仰,因为食材足够优秀,批发商和後厨小工对那些故事相当买账,扶桑顺利拿下第一笔订单,紧接着是第二笔丶第三笔……
又是三年,度过成人礼的扶桑在岛屿东面的沙滩上碰到一个老头。对方戴着墨镜,穿富有度假风情的花衬衫,吊儿郎当地向他问起培育食材的秘方,扶桑只当是哪本美食周刊的记者故作试探的新把戏,所谓原生态岛屿自然食材的谎言熟练得脱口而出。老头听完他胡诌的故事,似笑非笑与他对视片刻,照旧吊儿郎当叉着手走了。
一周後,一群训练有素西装革履的陌生人登陆烈阳岛。他们自称IGO丶即世界美食机关,十分热情地向扶桑表达出合作的意向。
扶桑答应了他们,之後的事情便似乎顺理成章。
因有IGO背书,烈阳岛的故事与食材被传播贩卖到世界各地,在短短五年间实现了快到匪夷所思的发展,获得了不可动摇的生産地位。
如今,烈阳岛是纯天然的美食圣地,一年四季向外出産珍贵且美味的热带食材,曾有评论家公开发表言论称那些食材里“可以吃到阳光的味道,带着让食客上瘾的温暖风情”。
然而岛上的人知道真相。
与IGO的合作让扶桑得以接触到当下世界最前端的科技仪器,他建造了实验室,用镇静剂和营养液维持刺棘龙的情绪稳定与生命体征,同时也借助仪器最大限度发挥那轮【太阳】的作用丶以便更加高效地培育和圈养食材。
这样说或许有些奇怪,但当扶桑主宰刺棘龙的生死丶进而掌握整个岛屿和族群的命脉,生杀予夺的支配感完美抚慰了那曾纠缠他的【饥饿】。
“你成功了,即便没有大洋与日光的眷顾。”老格伦悲伤地感叹,“可是孩子,你是否还记得对食材心怀感恩?记得祖辈和你母亲的教诲?”
母亲。事到如今,那个词语竟已无法在扶桑心中激起波澜,连他自己都为此感到惊诧。
“曾经被饥饿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人,真的会有发自内心为了食物庆贺的时刻吗?”
他反问格伦,睁着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唇畔勾起精确而灿烂的微笑。
“进食没有办法让我快乐啊,我亲爱的老格伦。我只想确保我永远有足够的食物,而这些食物最终会进入我的嘴里丶也只会进入我的嘴里。”
格伦空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于是扶桑继续遵从他内心的声音,而一切似乎都在向最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刺棘龙的力量没有衰弱的话。
世间万物都有其寿限,即便是一条能够孕育太阳的龙。过于顺遂的生活让扶桑忽略了这一点,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惨痛。
没有任何预兆,烈阳惠及的范围开始逐渐收缩,一些特定食材受到的影响也在减弱。变化是细微且悄无声息的,当它们彻底浮出水面,实际造成的産量损失已经不可估量。
扶桑措手不及。食材欠收,他不得不削减订单,接二连三的毁约无可避免地损伤了业界对烈阳岛的印象,扶桑每日左支右绌焦头烂额,还要分出精力推进检查刺棘龙的身体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