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你不看看是谁?不好奇吗?”陈媛有点失望。
程心头也没擡:“没必要,我只想把书念好。”
她语气带着认真:“期末那门高级英语,考得好的话听说能选上去华侨酒店给外宾当翻译,我想抓住这个机会。”
陈媛理解了程心的想法:“也是,那个机会很难得。你放心,我不认识那人,他坐对面看半天书了,看你走了才放的。”
“嗯,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程心对陈媛笑了笑,便重新投入到书本中。
几天後,一个阴冷的下午。
程心在学校门口见到了裹着厚棉袄丶拎着大包袱的黄彩。
“彩姐!”程心快步迎上去,帮她提过包袱,“这麽冷的天,你怎麽来了?”
“给景明送几件厚衣服,村里进了一批棉花,大家都买了做棉衣,暖和。”黄彩的脸冻得通红,呵着白气,“想着你也在沪市,就过来看看你。走,去家里坐坐。”
程心跟着黄彩穿过几条热闹的马路,拐进了迷宫般的弄堂。狭窄的过道两边是斑驳的砖墙,头顶是各家晾晒的衣物,还在滴着水。
黄彩家在一栋老旧的石库门房子里,光线昏暗。一进门,潮湿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
小小的天井里堆着杂物。黄彩的大伯丶父母丶哥嫂几家挤在楼下两间房里。
黄彩带着程心小心翼翼爬上陡峭的木楼梯,阁楼更低矮,只能弯腰进去。
黄彩父母的房间里,靠墙搭着一张铁架床,上铺睡着她的儿子吴景明。
“景明,快下来,看谁来了!”黄彩轻声唤道。
一个瘦小的男孩从床上爬下来,怯生生地看了眼程心。他穿着不合身的旧棉袄,小脸没有血色,显得眼睛特别大。
程心看见这个瘦弱的孩子,心里一揪。她想到了小磊。小时候农忙,都是她带着弟弟,那时候弟弟瘦瘦小小的跟在自己後面。现在家里条件好了,弟弟个子早窜起来了。
她拉起景明冰凉的小手:“景明饿不饿?阿姨带你去吃点热乎的好不好?”
黄彩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太破费了!”
“彩姐,跟我客气什麽,孩子正长身体呢。”程心不由分说,牵着景明就往外走。
弄堂口开了家私人小食铺,门口飘着热气。
程心给景明买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又要了一屉刚出笼的小笼包,还特意让老板热了杯牛奶。
景明捧着温热的牛奶小口喝着,又大口吃着馄饨和包子,腮帮子很快塞得鼓鼓的。
程心见他吃得香,心里才舒坦了些。
“慢点吃,别烫着。”程心细心地提醒。
黄彩目光黏在儿子身上,眼圈泛红。
程心轻声问她:“彩姐,沪市的户口,真的那麽重要吗?我们宿舍有个沪市姑娘,天天把本地户口挂在嘴上,好像高人一等似的。”她有时甚至不理解侯菲菲的优越感来自哪里。
黄彩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苦涩:“重要啊,怎麽不重要。我和你姐夫没了户口,只能待在乡下。景明不一样,他户口在沪市,以後读书丶工作丶分房子才有指望。我们苦点没什麽,只要他能留在沪市。”
她看向儿子,满是怜爱和无奈。
吃完东西,程心和黄彩送景明回弄堂。
走到门口,景明突然死死抱住黄彩的腿,小脸憋得通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我不回去!我要跟你和爸爸回乡下,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我不要沪市户口了,我要妈妈…”
黄彩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哽咽着:“景明乖,景明听话,妈妈很快就回来看你,你要好好读书。”
程心站在一旁,看着母子俩抱头痛哭,心里堵得难受,鼻子发酸。
黄彩最终还是狠下心,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塞回了他外婆怀里。她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程心扶着她有些发抖的胳膊,刚走出弄堂口,迎面撞见了一个拄着拐杖,小心翼翼挪动的身影,是侯菲菲。她的腿还打着石膏,但已经能借助拐杖慢慢行走了。
侯菲菲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程心,更没想到程心还扶着一个眼睛红肿丶明显刚哭过的女人。
她定睛一看,认出是隔壁王阿姨家的女儿。她愣了一下,目光在程心和黄彩身上来回扫,脸上露出惊讶和探究。
程心怎麽会认识黄彩?她们俩怎麽会在一起?黄彩为什麽哭?
“程心?”侯菲菲带着疑惑打招呼,眼神在黄彩身上快速掠过,算是邻里间心照不宣的示意,“你怎麽在这儿?”
程心碰到侯菲菲略感意外,但注意到身边黄彩低着头不想交谈的样子,她本能地保护黄彩的隐私和此刻脆弱的情绪。
她对侯菲菲态度冷淡:“嗯,碰巧路过。”然後便不再看她,对黄彩温声道:“彩姐,我们走吧,我送你去车站。”
程心扶着黄彩,径直从侯菲菲身边走过,没有停留也没有解释。
侯菲菲拄着拐杖站在原地,目送她们走远。
她家就住在黄家隔壁,房子格局差不多,也是好几代人挤在一起。她自己的小房间,除了一张床和一个书桌,几乎转不开身,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动作大了踩塌了薄薄的地板。
弄堂透着陈旧的气息,平日她就觉得憋闷,此刻看到程心出现在这里,还撞见了自己回家的路,没由来的难堪和自卑猛地涌上心头。
“她怎麽会来这里?她看到我家了吗?她是不是知道我家也住这种破地方了?”侯菲菲心里七上八下地胡乱猜测着,总觉得程心刚才平淡的一瞥里藏着嘲笑。
她越想越觉得程心肯定发现了什麽,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杵着拐杖在原地疑神疑鬼了好一会儿,才满心不痛快地地往自家那条更窄的弄堂挪去。
弄堂里邻居打招呼的声音,此刻在她听来都像是在议论她家,议论她被程心看到了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