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窈点头:“山上荆棘多,的确辛苦。”
不是说这,齐拂己不再言语,她在南方,不晓得如今圣人颁有北地的《民法》丶《田令》,既为流民,一辈子不能享有耕地,也不能被雇佣,至于这座山,除却官府登记在册的水月寺,馀下皆为王土,柴生王土之上,便也属于圣人……
圣人如此施令,自有渊源,恐怕不会再改变心意,要想改变这些流民现状,唯有……
齐拂己愈发沉吟,待再擡头,是因为云窈拇指和食指捏着,扯了下他的袖子。
她压低声道:“玄苦大师好像想找你。”
齐拂己先瞥云窈二指和袖角,而後才擡头侧望,玄苦大师正身披袈裟,双掌合十,冲他微笑。
齐拂己将舀勺交给一高个寺僧,独自走向玄苦。
玄苦低头:“世子。”
齐拂己颔首:“方丈。”
玄苦擡手,示意齐拂己边走边说,二人并排跨进山门,玄苦微笑:“世子如今让烟火绕了一圈身。”
“那我还离佛门极远吗?”齐拂己负手反问。
玄苦回身一望:“世子仍想入佛门?”
齐拂己随他走,却没有再回答。
玄苦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其实佛不在这寺里,也不在这脑袋上。”
“而在人心?”
玄苦一笑,世子都明白:“老衲记得曾同世子说过,一念嗔心起,八方障门开,一念慈心起,万朵莲花开。”他顿了顿,敛笑,“大智慧源于慈悲心。”
良久,齐拂己凝视玄苦,两瓣唇分合:“多谢方丈教诲,我去拜一会佛。”
玄苦笑着点点头。齐拂己便负手去往大雄宝殿,撩袍磕头三拜,而後直挺着背,端跪在蒲团上。
半晌,他起身,屈膝变直,冉步徐行向张宗云下榻处。
寺僧叫张宗云多活动,好得快,不要总躺床上,他听了令,这会正拄拐练习行走,走着走着,就往山上竹林,女客厢房行去。
齐拂己暗自尾随,听那陪着张宗云,叫铁头的长随打趣:“公子是不是想去见云姑娘?”
又窥视张宗云拿拐杖打铁头:“去去去!”
齐拂己始终不现身,反倒越来越谨慎地隐匿动静。
直到铁头临时被人喊走,唯馀张宗云一人,齐拂己才绕到张宗云前面,踏下出声一步。
张宗云擡头:“世子?”
他觉得奇怪,世子打哪来的?怎麽突然出现?
齐拂己微点下巴,俨若偶遇。
张宗云立在原地,原先打算等齐拂己走过来,但须臾就改变主意,一瘸一拐,主动朝齐拂己走去,近前笑道:“多谢世子一次又一次救我性命。”
齐拂己低头扫向地上石子:“张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言谢。”他往左侧走,那边坡最陡,好在修了百来级台阶,方便攀登。
但对于张宗云来说还是太难了,他不好开口,拄着拐,陪齐拂己登。
因为吃力,张宗云身上发热,汗渍伤口如撒盐,疼痛刺骨,又因接下来二丶三十级台阶,齐拂己皆未再开口,张宗云不禁燥热,想起之前在大理寺受得苦,暗怨王侯将相,人分九等,自己偏偏运气那麽差。
若说自己没生一个好八字,便没有顺遂一生,他不甘心。
“何况我也有所求要拜托张公子。”齐拂己突然开口。
张宗云扶杖定住,面浮懵懂。
齐拂己亦停步,转身看向张宗云,一脸坦然:“实不相瞒,我思慕窈娘已久,不知张公子能否割爱?”
“只要张公子愿意割爱,什麽要求愿望,我都可以举国公府之力,满足张公子。”
只一霎,张宗云面上的茫然色就全变作游疑。
齐拂己静静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云窈名义上的未婚夫,正在权衡她和功名利禄丶荣华富贵的份量。
“那……”张宗云啓齿,搓手,魏国公门生衆多,百官近半,那他可不可以也投到……张宗云忽然灵光一闪,仰头紧紧盯着齐拂己:“是你——”
他面色惨白,整个人开始发抖,是齐拂己陷害他,污蔑反诗!是齐世子夺走了他的一切!
张宗云渐渐平息震颤,十年苦读,一朝作废,青云再难攀,他盯着齐拂己,凭什麽齐拂己同他讲条件?他有齐世子的把柄,有怨恨,应该他同世子讲……
张宗云勾了下右唇角:“依在下之见——”
陡然被打断,“见”字音极弱,因为齐拂己果决擡手,将张宗云推下山坡。齐拂己运了十层内力,其疾如风,张宗云在阶上翻滚如浪,一连串磕碰声,甚至来不及呼救,就滚到底,後脑勺着地。
齐拂己徐徐走下,看张宗云睁着一双圆眼,脑袋周围迅速弥漫开一滩血水并些许脑浆,仿若荡开的涟漪。齐拂己躬身伸指,探鼻息,这回是真的无了。
他就知道,人不能动恻隐之心,张宗云只有死了,才会销掉婚书上的姓名。这种人他从小到大常见常厌,这红尘俗世,真的除了云窈,都好生无趣。
齐拂己懒得帮张宗云闭眼就直起身,再看一滩血水,奔腾流向八方,已不成圆,那就不像涟漪了,他想,像迸绽的牡丹,但是不够好看。齐拂己蹙眉,像这种非上品的花绝不适合簪在云窈鬓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