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长安正文完结
骊欢一觉睡到天荒地老,睁眸时魂魄被抽干一般,四肢僵麻,一度翻不了身。
道士走到榻前双手结印,并拢指节朝她额心轻轻一点。她猛吸一口气,撑着胳膊攥紧床褥坐起来:“我看到阿爹了!”
“楚慕死了,我看见我的阿爹……”
她声音沙哑艰涩,话全堵在嗓眼儿里,眼圈酸胀难当,擡手一揉,指尖沾染一片温热咸涩的泪珠,两边鬓角早被泪水濡湿。
道士偏头打量她,清沉眉眼掠过揶揄的笑意,懒声道:“你倒是出我意料,这回玩得不错,杀伤之力近于诛心。”
骊欢神思浑浑噩噩,擡首望他一眼,只觉脊柱发寒,唇角不住地抽搐。睡梦中死死压抑的哭声终于钻出唇齿,像破碎的雪粒子被呼啸的风声狠狠卷上天穹。
“不够痛快?可还要继续——”
道士敛神掩去笑意,话音却含着一抹兴味儿,对她後头的手段极是好奇一般,骊欢打断他的调侃:“继续……你可以让我陪爹娘说句话吗?”
道士垂眸缄默,白发素袍无风自舞,低低地叹息:“人世哪来这样多的得偿所愿?倘若事事都能圆满,我也不至于被放逐此地。”
他自嘲地扯了扯唇,拂袖走出内室:“不急,这回贫道不贪金银,夫人慢慢斟酌。”
内室陡然冷寂无声,骊欢心头空茫茫一片,浑身瘫软地耷拉着肩,眼泪珠子急雨般涌落而下。
她受丧亲之痛,他尝撇弃之苦。
除此之外,她一时想不出什麽折磨他的法子;又或者,她不愿再想出来。
其实她心底一直怯怯回避,她怎会变得这样?用阴毒手段丶使厌胜之术咒害一条死掉的亡灵?
倘若可以,楚慕生生世世的苦楚,也不及她扑进爹爹怀里痛哭一场,摸一摸爹爹的手心粗粝的茧子,像儿时那样关心他盔甲下的旧伤可有复发?
过往幕幕浮光掠影般闪过脑海,夹杂着几场似真似幻的梦境。楚慕身披银甲的颀长姿影,在群臣跪拜中受封景王的荣光,炎炎烈日下被利箭穿心丶倚着门扉释然一笑的苍俊面孔……
骊欢脑海灼痛,埋下脸捂紧了耳朵,放空思绪大哭出声。倘若楚慕不明不白被射杀,倘若不曾陷进夺嫡之争,她们骊家的劫难是否就此终结?
爹爹壮怀万里吞山河,握剑引千军;阿娘吃斋念佛,执掌中馈;阿姐安安心心嫁去彭城,与心仪的郎君长相厮守。
她呢?她那时不过金钗豆蔻的年岁,不会错遇楚慕,不会喜欢这种冷情冷血的怪物。她会陪着随兄嫂守在将军府,适龄後低嫁一位家世清白丶性情温良之人,一生见证骊氏尊荣的延续。
骊欢蜷紧双膝,阖上眸子又哭又笑,心头冻土一寸寸龟裂,好久才平静心绪。
胸x腔疼得血气翻涌,喉咙哑得彻底发不出声,她掀起眼帘朝道士摇了摇头,馀光瞥见花窗外漫天漫地的雪色,整个人复又怔住。
道士立在一扇织榴花的云纱屏风外,隐隐瞧见她错愕的目光,跟着望向外头纷飞的鹅雪:“你昏睡了将近一年半,昨日年节已过,这场雪停,皇城便该回暖了。”
“一年半?”骊欢瞳光震颤,不敢置信地呢喃出声。
身上衣饰都是睡前的模样,她手脚冰凉,理了理襟袖缓缓下榻,不由心生喟叹:当年满门噩耗传入耳中,她被楚慕的爪牙重伤,也不过才在榻上躺了三个月。
倏然,心头咯噔一跳,骊欢扶着箱柜慌里慌张跑出来,紧张地抖着嗓音:“彻儿呢?这样久,他们怎麽样?”
道士指尖绕着一绺白发,朝外头风雪飒飒的院落努了努嘴:“你们皇宫放了塾假,他归府已有半月,日日来陪你,我说你今日会醒,他便在院中练剑了。”
骊欢走到门廊下,红梅覆雪青檐披霜,满目莹白的雪色中,清瘦俊俏的少年手握一段枯枝,一身单薄蓝衫袍角翻飞,翻转腾挪间剑风若舞,带起大片的梅花缭绕周身。
胸腔涌起一股澎湃的热意,骊欢唇瓣翕动,恍惚自他身上瞧见多年前阿兄矫健的身影,瞧见幻梦中跃动在煌煌日光下的骊家军旗,勃勃向风,振奋人心!
一切总归是慢慢变好的。
骊欢鼻尖冻得通红,仰面深吸一口气,庭院中的少年察觉廊下有人,偏过脑袋唤声姑姑,忙地扔下树枝跑上石阶:“姑姑!真的是你,你还好吗?”
“到底出什麽事了,这位道长不准我见你,皇上派太医过来,也被槐序姑姑打发了,我真的很担心你!”
少年声音清雉如旧,眉角却压不住的锐利,挺直腰板看着骊欢,像抽条的竹树明朗英气。骊欢眸光闪烁,拂过他肩头碎雪细细打量一番,心尖儿化开一片融融暖流:“姑姑没事,彻儿长高了好多——”
“贫道云游四方,略懂些问卜占卦之术,这少年面额饱满,日角珠庭,观之性情忠实淳正,将来当是大有所为。”
道士说罢,骊欢抿出一嘴恬淡笑容,清了清嗓音,郑重地敛衽朝他屈礼:“骊欢诚谢道长吉言,也愿道长往後所行之路通达宽敞,平安顺遂。”
这算作厌胜之术到此为止了——
道士眸中掠过讶色,深深望她两眼,又觉得理所当然:“好,京城我也待腻了。”
他温声颔首应下,寒风裹着梅雪凛冽的香气扫过白发素袍,眼尾梨花似在冷白肌骨上潋滟出粼粼水波。骊欢忍不住多瞧两眼,又屈膝福了一礼:“骊氏女,拜谢道长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