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至淮阴段,是南北大运河中咽喉命脉所在,嘉靖以後,河患多集中于此,到隆庆之时,河工大关已不在山东丶河南,而专在徐丶邳。
可曹侍郎一口气提出了这麽大的工程,比之修堤,开河显然更为困难。
衆人面面相觑,也都缄默不言。
都御史张载丰环顾四周,犹疑着开口,“新法难行,不如还用旧法,以淮水冲刷河道,推老黄河入海。”
陈敬猷微微一怔,只摇了摇头,“清口早为泥沙淤寨,淮水不出,已决高家堰而去。黄河新刷河道利于行漕,但治理极难;且与淮水分流後,黄河入海水势大减,河沙易积,水道更难疏通。”
李约看向张载丰,补充道:“潘公季驯束水归漕,筑堰障淮,逼淮注黄,以清刷浊,则沙随水去,使黄淮合流,以淮河之清水刷去黄河之浑水。然,淮弱敌不过河强。这些年来,徐丶泗丶淮丶扬间水势横溃,无岁不受患,潘公之策早不灵验。”
曹化龙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束水攻沙,可保徐州以下的黄河暂时安澜,而徐州以上的黄河年久失修,堤防败坏,已到了临近溃决之时。前年秋,河决数里,直逼开封,漂没人畜无数。自开封丶封丘丶偃师等处及直隶东明丶长垣等地也被冲决。”
“你俩说得起劲,束水攻沙不行,开河不行,可眼下的难关是,遥堤工程浩大,数年方可功成,”林湘坡轻嗤一声,“而如今新运已临,决口未就,难道令漕船暂由圈田里行?”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张载丰笑了,“圈田浅涩,不便牵挽,且外湖水面阔达四十馀里,风有不顺,必致使稽阻。”
“好了。”陈敬猷叹了一口气,不想听这帮家夥废话,“遥堤未成,终不能拦截水势,眼下也只能是缝缝补补,再混过一年。”
此话一出,堂内衆人交换着眼神,又静默下来。
檀香燃起,浮动在整间堂屋的中心。
堂外,雨已经下大了,小石潭上泛起点点涟漪,潺潺的流水声直击人心。
一片沉寂中,王禄元叹了一口气,“江北连岁水患,民力难堪大役,可黄河夺淮入海,淮河出路渐阻,河水积于洪泽湖,往往威胁里下河之地的百姓安危。所以,必得动工,但工程不可过大。”
衆人缄默不言,心想他这番话说与不说,也没什麽两样。
王禄元兀自喝了一口茶,看向对面之人,“不知总漕可有良策?”
他骤然提起陆东楼,衆人才发觉这位漕运总督沉默至今。
今日到部院集议的人里,三四品大员不少,总漕既做了东道主,便要让来人畅所欲言。
堂外雨声清脆,春蝉气若游丝地叫着。
陆东楼擡眸看过来,正色道:“我的看法,捷地减河丶加修减水闸。”
王禄元脸色一僵。
堂下衆官惊诧。
这倒不是什麽新鲜的做法,而是搁置许久不用的老办法。
捷地减河,由弘治二年户部侍郎白昂修治,当时黄河北泛,影响张秋运道,为调节运河水量,白昂自东平至兴济开减河十二道,分流原河道水量。
“这是个精细的工夫,”王禄元眸光一暗,颇有深意地打量着陆东楼,“在原河道上寻一些旁逸斜出的支流丶山溪,再开掘泥沙丶汇流,且不能伤到民田丶房舍,只怕是难。”
张载丰叹了一口气,“我记得,昔年减河废弃,就是因为屡次淹没下游农田。”
“我倒以为,加修了减水闸,或改坝为闸,此患可解,”曹化龙看过来,“嘉靖十四年,右副都御史刘天和引水口修建五孔减水闸,随南运河水势涨落,调节闸门,後保漕河畅通。”
张载丰一怔,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侍郎博学。”
两人对谈间,陆东楼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神色未变。
王禄元却是眉头紧锁,语气急促,“减河修造,风险颇高,依我看,还是以加固遥坝之内的缕堤为先。”
闻听此言,张载丰与曹化龙对视一眼,终于恍然。
大水毁田,问罪的是总河;漕运不济,问罪的是总漕。
近年洪水频仍,陆东楼提的减河丶制闸,都是泄洪以济漕运,而减河一旦出事,大的罪责终将落到王禄元的头上。
这麽一想,他二人又有些迷惘。
陆总漕方才那番话,的确有可取之处,可他究竟是出自治河的用心,还是为漕运部院的利益考量?
四下静穆间,仿佛能听到躁动的人心。
沉默中,李约再度开口,针对的是王禄元最後的那番话,“缕堤可拘束河流,但缕堤一决,遥堤亦决,洪水来时,人多守缕堤,而疏于遥堤,遥堤失守,缕堤也随之而溃。所以万恭曾说,有堤无夫与无堤同,如筑缕堤,则守堤的堤夫要加征一倍。”
言罢,堂内卷起一阵热风,晃动的烛火发出幽幽的光。
衆人依旧沉默。
须臾,长随走进门,将凉掉的茶又换了热的来。
黄葭下意识接过茶,感受到指尖的温热,才回过神来,她如今身在漕营心在汉,一门心思琢磨着刺杀江忠茂之事,有些忘乎所以,喝口茶缓缓,又疲累地靠着墙。
挨到了亥正时分。
大雨方歇,瓦楞泛着清亮的光。
一衆官员浩浩荡荡地从正堂走出来。
黄葭心中惴惴,走在最後,一身湛蓝色长袍随风扬起,脸上满是疲累。
刚走出游廊,身後一个书办蹿了出来,对她拱手道:“黄掌事,漕台请您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