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葭带了三两书办,修缮西湖浮桥,现下已然完工,走过冷凄凄的湖畔,她等在亭子里,待宴席过後,坐部院的马车回去。
西湖与钱塘两地相去甚远,四周都是青黄的山石土丘,夜中远比杭州主城要暗得多,以防贼寇作乱,今夜有衆兵把守,轮值两班巡防兵。
风凄凄刮过,四下格外沉静。
长舟上,宾客渐入佳境,谈诗词翰墨,旁征博引,争论不休。
天气愈发得冷了,尤其到了夜里,程知府命船上三四长随拥了几个炭盆上来,又将几斤银碳搬上船。
慢慢地,衆人的声音低下去了,倒是知府程隆和江朝宗身边的蔡师爷争论起来。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谈论的正是昔年巡抚周忱在苏州的田税改革。
听这两人谈及此事,衆人都不由地把目光投向了江朝宗,江巡抚不言不语,只吃着摆在面前的酥酪。
一刻钟过去,两人尚不住口,程知府身边的师爷忍不住凑到程隆的跟前,打断二人,“府台,唱昆曲的到了。”
程隆微微一愣,脸上略有愠色,却不好说什麽,“请人进来吧。”
林怀璧移步款款走来,婢子将她身上厚重的鹅裘卸下,又摆了一张八仙椅。
程隆见她遮了面纱,不由皱眉,“病还没好麽?”
婢子答道:“姑娘身子还未大好,也是怕过了病气。”
程知府面露不悦,却不好当场发作。
林怀璧施施然坐下,抱着一把三弦,弹拨长弦,身後雪片纷扬,朔风吹得湖边林柳簌簌而响。
弦乐杂落其间,听得人心神激荡,在座无不赞叹。
一曲毕,四围愈发喧哗,就听见她清咳一声,人群又即刻安静下来,接着曲调一转,乐声阵阵。
圆润的唱腔伴着悠扬的调子,在场官员听得如痴如醉,神往不已,这些人除了程知府,大都对昆曲没有涉猎,听林怀璧所唱曲目也不甚明白,却也忍不住陶醉。
程隆坐在江朝宗的旁边,不禁得意道:“若不是要宴请诸位,程某还舍不得请出这压箱底的祖宗来。”
江朝宗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船尾,隔岸渔火点点。
“赵钦差何必这样着急。”蔡师爷快步走过去,拉住了赵世卿的袖子。
语气恭谨,好言相劝,“您前日动用臬司衙门的人围了几条巷子,中丞已然不悦,丢失漕粮这样的事,闹到人尽皆知,多少不大光彩。”
“你当时可不是这麽说的!你说的是,臬司衙门一应归我调派,只要把此事甩到部院的头上,如今反倒来捆我的手脚!”赵世卿气急败坏,听罢拂袖要走。
蔡师爷拉住他,“可现如今,部院也不曾沾上此事。”
赵世卿不忿道:“那个船工呢?”
“人家只说是去下馆子的,又有什麽法子?”蔡师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先前您派人誊写的部院错账,每一笔何等细致,中丞看後大悦,如今怎变得如此没耐心?”
赵世卿沉下脸,拂袖便走。
上了一只小舟,棹公摇起桨来,湖水漾漾。
赵世卿坐在船上,仰头,见天际层云密布,投不进一丝光亮,白雪纷纷落下,他处在偌大的西湖中,犹如一片坠落的枯叶,随波逐流。
绿色的波浪微微摆动,轻晃船只,他垂下眼眸,心如原野,在怒火猛烈燃烧後,化为一片荒凉的戈壁。
棹公回头看向他,“这位官老爷,是要在何处上岸?”
赵世卿有些乏力,“不上岸,看看风景。”
棹公摇桨回身,把小舟横陈两岸之间,躺在流淌的湖光山色之中。
赵世卿躺了一会儿,又擡起头,环顾岸边,两岸山色朦胧,草木青黄一片,惟有梅林依旧,林边的亭子屹立在卵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