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沈某祖上也是福建建宁人,只是後来做生意才来了浙江,大家既是乡里亲旧,日後相互帮衬也在情理之中。”
黄葭看着窗外,只觉得这样套近乎的话油腻异常,眉头微微皱起。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拨动着一边的酒盏,“沈老板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是在哪里麽?”
沈叔谒微微一顿,恭敬道:“是在河上。”
黄葭摇了摇头,只看向那片阴雨绵绵的天。
声音变得很轻,平白刻进几许风沙,“是在泉州市舶司的二门外。”
沈叔谒微微一怔,眼眸闪烁。
“你是督造那些船的人?”
这一问,重音落在了“那些”。
黄葭没有回答,但她此刻的沉默足以作答。
沈叔谒猛地一怔,心里的波涛卷起又落下。
黄葭望着远处淡漠的山脉,山峰峦起在绵绵水色中,仿佛一个驼着背的老人。
她抿了一口茶,“当年你承运了内府三成的‘货’,每回多出来的两百斤盐都要‘孝敬’给江提督,你私下里定然也拿了不少,才挣出了如今这麽大的家业。”
她看向他,“你那二十艘船的暗舱图纸,就是我当时和三百多号船工画制和赶工出来的。”
沈叔谒一惊,心中的算盘悠悠打了起来。
既然她本就是个“内行人”,如今推拒了淮安本地的商人,啓用了客商薛俦,一定是想故技重施,借机谋利。
黄葭回想起当初种种,脸上透出一种不忍回首的沉重。
多年前,提督借着宫中之势在东南大肆搜刮,借着提增运力的幌子让他们改造船舶,又靠着那改造的船运送私盐土矿。
这之後,东南金银聚敛于大富大贵人家之手,这些人又巧立名目,霸占民田,不久饿殍遍野。
当年的黄葭一无所知,只在祖父轰然离世,她才发现了内府那恢弘华丽的躯壳下腌臢不堪的内里。
沈叔谒见她沉默,嘴角勾起,“这麽说来,沈某倒不必多费唇舌了。”
他以手撑着桌案,站了起来,开诚布公:“今日我就是来与掌事详谈这笔生意。造船的事我想就是报给了部院,部院也没有二话。”
他语气斩钉截铁,仿佛事情已经水到渠成。
黄葭缓缓睁开了眼。
她看向沈叔谒,目光清明而锐利,“这件事……到此为止。”
沈叔谒猛地一愣,没成想她竟是这样的反应。
他微微侧目看向她,声音压得很低,“掌事是怕当年之事重演?”
黄葭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沈叔谒轻嗤一声,脸上带着几分不屑,“掌事多虑了。江忠茂愚蠢小人,见利而忘命,将好好的一手牌打得稀巴烂,世上如他这般的鼠辈又有几个?”
他倒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沈某一介商贾,略有家资,幸遇掌事,若能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也是三生无憾,掌事若是不放心,待会儿听戏时,你我再详谈。”
黄葭撇开脸,吐出了一口浊气,“我手头还有件要事,就不奉陪了。”
她边说边起身。
楼外的雨渐渐地停了,乐声变得渺远。
一阵风吹得烛火摆动,照映着沈叔谒的半边脸。
他死死地盯着那抹灰色身影。
直到她快要越过厢房的屏风,他忽然开口:“等等。”
黄葭脚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