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诸多可疑行迹,或许确与“争贡”有关。
风飒飒吹起,酒炉上的白气缥缈如云。
蔡师爷喝口茶,缓了缓,“这回进京,卑职依照中丞交代的,到陈公公的京郊府邸等他,等了整整三日,总算见到了人。”
陈公公,本名陈显,司礼监掌印太监,韦春矫丶江忠茂等一衆内廷大太监的干爹。
市舶司的事情,历来由内廷监管,找内廷掌印问‘争贡’的内情,再合适不过。
但丶找归找,江朝宗并不指望陈显能将事情和盘托出,因为他与陈显没有私交。
“陈公公倒肯见你。”江朝宗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诧异。
与宦官结交,本为文官清流所不耻,他此番派蔡师爷登门,已有几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尴尬。
“中丞的面子,陈公公还是会给的。”蔡师爷马屁照拍不误。
江朝宗微微蹙眉,直截了当地问:“‘争贡’之後,到底发生了什麽?”
蔡师爷放下茶盏,声音已无法平静,“不瞒中丞,当初,提督江忠茂在东南大肆敛财,五十间府库,记了明账的,就有足足白银八千万两。”
白银八千万两,堪抵大明朝半壁国库。
江朝宗心中一惊,目光倏尔凝住。
据他所知,去年两京一十三省的税收,是两千六百五十万两,这个数目较之前两年,已然相当可观。
可九边重镇的军费开支已经连年走高,嘉靖年间突破了两百五十万两,隆庆年间达到了三百一十万两。
如今丶已有足足四百万两。
花出去的越来越多,收进来的越来越少。
国库告急俨然是当今朝局最大危机。
“陈公公说,昔年江提督聚敛的那笔钱,原本就是拿来补亏空的。可谁能料到,‘争贡’事发,巡抚衙门带兵抄检市舶司,那八千万两库银竟然不翼而飞!”
“足足八千万两,怎麽可能?”江朝宗猛地看向他。
“卑职也觉不可思议。”
蔡师爷看向他,长叹一声,细细地算这笔账,“八千万两白银,载重是四千吨,依照一驾两千料漕舟丶载重一百二十吨而计,那就要三十四驾两千料的漕舟,才可能将府库搬空……”
“不单单是船的问题,”江朝宗打断了他,面色冷沉,“八千两白银,请百来号人搬,也要搬上一天一夜。这麽大动静,怎会无人觉察?”
蔡师爷微微颔首,“所以,当时此事一报,内廷俱惊,天子震怒,一连派遣了三拨锦衣卫前往福建,追查库银下落,却也都是无功而返。”
夜风细细吹来,窗户震颤不已。
江朝宗深吸一口气,冷风填塞了肺腑,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微妙。
八千万两白银,足以撬动如今的朝局分野。
得到这笔巨款,何愁大事不成,功名不竟?
陆东楼那厮钻营其间,恐怕也是这个心思。
江朝宗喝了一口热酒,靠在椅背上,低头摩挲着琉璃杯的纹路,像是笑了,“陈公公既肯吐露秘辛,他想提点什麽?”
蔡师爷微微一怔,听出江巡抚“势在必得”的语气,眉宇间显出片刻担忧。
他犹豫了一下,才道:“陈公公要卑职带个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的市舶司掌事王义伯已然回了福州,当初,他在风头最盛之时离开,内廷一度怀疑其畏罪潜逃,派出锦衣卫在他身边遍布眼线,无奈七年过去,仍未发现可疑之处。”
说到这里,蔡师爷心中惴惴,喝了一口茶。
江朝宗望着酒盏中的流光,有些不耐,“如此,部院请那个船工来,是觉得那船工也参与其中了?”
“卑职不敢断言。”
蔡师爷眉头微蹙,“但据锦衣卫呈报,那王义伯避世多年,去年却突然返回福建,期间除了市舶司的属官,他只见了一个人。”
“谁?”
江朝宗下意识道,但见蔡师爷目光沉着,又即刻反应过来。
雪声簌簌,打落心底。
他低头一笑,晃动琉璃盏。
声线冷如冰霜,“以府库之财养天下,解四海之疲敝者,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