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低头沉思,既然是船厂的出入记档,那指向的多半是船厂的某一处。
可船厂涉及数目的东西太多了,大到造船的架阁库丶仓储,小到每块木料上都有做记号标识。
如此庞杂繁复,一种一种可能盘查下去,定要花费好一番工夫。
黄葭瘫坐下来,听着屋外风雨声不绝,心底又激起层层骇浪。
是沿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亦或是丶到此为止?
她按着眉心,兀自静坐。
夜雨声声,碾花入泥。
良久,黄葭吐出一口浊气,像是下了什麽决心,她放下名册,拿起烛台走了出去。
今夜已经放班,康元礼也走了多时,如今整个船厂,除开巡夜的那两班人,可谓动荡一片。
她最晚明天就得离开这里,若要追查,今夜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黄葭擡起头,天色暗沉无比,耳边风声寂寂。
她转身走过廊道,现下正是两班轮换的间隙,有了上回揭瓦的经历,这回走去仓储丶架阁库所在的西北角,可谓轻车熟路。
细雨还在落,庭中树木飒飒而响,叶子被风扯下,散落一地青黄。
黄葭的脚步放得很轻,没有走两门之间的正路,转从林子里走,踩在溪水边石上,只见两边绿坪漉漉地泛着寒光。
过了林子,正在仓储外,木仓的檐高高悬在头顶,四围漆黑。
她倚在林後,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慢慢朝这边过来。
是巡夜的人。
雨声静谧,领班的声音从不远处亮了起来。
“康厂官说了,仓储乃船厂重中之重,以後巡夜的人手,至少分出六成留守此处。”
“是。”後头数十人应道。
六成?
那是将近五十人。
黄葭听罢心凉了半截,可已经走到了这里,断没有原路返回的道理。
仓储进不去,就去架阁库。
她转身向北行去,头顶潇潇雨歇,灰衣落拓。
船厂架阁库,存放着木料购入丶工匠饷银丶修造船只等账目明细,本是船厂营建的要地。
但自江朝宗到任後,他以“公使钱充私用”为名,查调往年各项支出,将五年内有关账目全部挪去了巡抚衙门。
架阁库自此空了大半,船厂後来的账目也一并上报巡抚衙门。
架阁库于是成了个荒僻地界,除了陈年账目,只存放一些木工图纸丶钻风海船的船模。
黄葭自窗口翻入,吹起一枚火折子,幽幽的光芒照出七十二排木架,每排十二列,每列十二层,顶层的格子要踩在梯上,才能够到。
她关上窗,被冷风吹得瑟缩了一下,转过身,高高的木架耸立在前,巍峨如山岳。
这地方不能有明火,她吹灭了火折子,慢慢适应了周身的黑暗,又快步踏上梯子,取下第一排第一列第一层上面一尺长宽的册子。
这是架阁库的总册,为库中成千上万的图纸丶船模编排序号。
其上“贰肆叁陆”指向的,有船模丶有图纸丶也有账目。
账目已经不在这里了,黄葭径直去找船模和图纸。
寻了有半个时辰,这个编号指向的是,一艘嘉靖四十年台州之战时的佛郎机战船,和一张黄河改道之後清口大堤河防图。
简直一无所获。
黄葭颓然坐地,背靠一排木架,侧脸看去,见窗外光影流转,一个个人头映在窗纸上,攒动不止。
巡夜的人还没走。
左右她是出不去了,不如就待在这里,这地方不漏风不漏雨,又有上千只船模可观,她也不必急着出去。
这麽想着,她靠向前,拿起一只钻风海船,又见那木架上有“陆捌”二字,意为八列六层。
黄葭恍然。
她先前一直以为,那串数指向的是架阁库里某个物件,却遗漏了架阁库本身。
她连忙站了起来,径直走向第二十四排三列六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