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之命人将他扶到一旁,然後向围观的百姓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本官是奉陛下之命,来此巡检的钦差,大家有冤未申的,尽可如实报来,查证之後,本官定然严惩不贷。”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犹豫不决。
李羡之见状,知道他们是怕梁子昌报复,便从袖中拿出一本账册,对衆人道:“大家不用担心,本官手上已有梁子昌勾结豪绅丶偷漏税赋的确凿证据,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衆人见李羡之动真格,便有胆大的冒头:“大人,小人有冤。”
“大人,我家也被摊派了八亩田地。”
“我家十亩。”
李羡之让文书一一登记在册,并当衆承诺:“望各位回去之後广为告知,本官在金陵府衙恭候,十日内,家中被无故强加税赋者,皆可到府衙上报案情,待查明之後,可凭结税契另回多缴银两。”
这一下百姓炸开了锅,自家登记完了,又赶忙回去告诉邻里。
梁子昌看到李羡之手中的账册,满脸震惊,想要质问,因口中塞着麻布,却只发出呜呜之声。
见衆人散去,李羡之在梁子昌面前蹲下身,将他口中的麻布取出,问道:“梁大人还想说什麽?”
“这账册怎麽会在你手里?”梁子昌死死盯着他手中的账册,双目几欲喷火,恨不得将那账册烧成灰烬。
“哦,这麽说,是真的有喽?”李羡之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的将手中的册子扔到梁子昌面前,账册落在半干的地面上,瞬间粘染上污泥,页面翻开,上面一片空白。
“你诳我?”梁子昌面色一僵。
李羡之拍拍手站起来:“诳你倒不至于,只是物证重要,李某怎会轻易带在身上。你那心腹税赋官以经押入大牢全都招了,现在又有这麽多百姓的口供,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梁大人还是不要挣扎狡辩了,乖乖招了,也免得受大刑,去圣上面前求求情,也许,还能留条命在。”
梁子昌面色灰白,一言不发,他仍怀疑李羡之是在诈他,若没有账册,仅凭那些百姓的口供,根本不能治他的罪。
李羡之看他负隅顽抗的模样,猫逗老鼠一般,也不跟他交底,转头吩咐侍卫:“把一干人等押入府衙大牢候审,趁这几天的功夫,让梁大人好好想想。”
金陵府衙对面有一家茶楼,二楼的雅间里,陆晏和听着下面广场上的喧闹声,不由蹙眉:本以为抓了人可以即刻返程回京,谁知让李羡之这一闹,又白耽搁十日。
一旁的冯回撇撇嘴:“我看这位李大人,行事张扬,好大喜功,又极重名利,实在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让人讨厌得紧。”
陆晏和瞥了一眼,正摆着官架子迈着方步往府衙内走的李羡之,脸色阴沉,不耐烦地站起身,对冯回道:“走了。”
“主上往哪去,李大人的安危咱们不管啦?”冯回追着问道。
陆晏和道:“嫌烦都以拿下,应当没甚危险了,你着人盯着便是,何须本督亲自看护。”
吩咐完冯回,陆晏和不再理会李羡之那头的事,径自回了客栈,专心打点起给姜宝瓷带的礼物来。
其实这些天他已经准备了不少,除了来之前应承给她的珊瑚树,还有自己做的攒珍珠累丝头面,冰花飘翠圆细手镯,从外头采买来的馥记鸭蛋香粉丶玫瑰胭脂膏子,大小物件包了好几匣。
他有听说江南桂记糕点好吃,想买来给姜宝瓷带着,但那些点心要麽不耐放,要麽酥脆易碎,只得做罢。
本打算明後日就出发,便想着不弄别的了,姜宝瓷若是对这些都不满意,他多陪几个不是,只说是盼着早回去见她,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其他,由着她撒会子气,也就过去了。
谁知这又多出来十日,陆晏和无事可做,又不想去趟税赋案的浑水,便待在客栈里,第二日一大早,背了个背篓,跑到後山上采茶芽去了。
後山是这一带有名的茶山,有一片老茶园,盛産贡茶。陆晏和早早儿的去,给看茶园的老翁二两银角子,入了园谢绝了老翁帮忙的好意,自己一粒粒掐芽采摘,比给隆安帝批折子还认真。
待日头一出便回来,拢共也只得半篓,向店家借了客栈後院,杀青丶揉拈丶理条丶晾干,每道工序都亲力亲为,又买来新鲜半开的玉兰丶茉莉花苞,分出一些来,窨制了七八次做成花茶。
十来天的功夫下来,也才做成了龙井片茶丶玉兰花茶丶茉莉龙珠丶黄毛丫头各一罐。
这些是单给姜宝瓷的。
陆晏和还另向茶园老翁买了些成品茶,回去进献给隆安帝一些,剩下的送到陆府给师父师娘。
安排妥当後,李羡之那边也已理出头绪,带着账册丶口供等物证,又选了几个口角伶俐的百姓随同上京做人证,把梁子昌一干人等押入囚车,由骑兵侍卫护送,东厂锦衣卫暗中保护,浩浩荡荡地啓程回京。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三月底到了京都。他离京时尚且衰草枯黄,如今再回来,已经是花褪残红,青杏挂枝的时节了。
陆晏和先同李羡之到大理寺交接了人犯,後又一道去皇极殿面见隆安帝。
待隆安帝听闻此案了结後可为朝廷多收二百万两的税赋,顿时龙颜大悦,当即擢拔李羡之暂代户部尚书之职,率三司会审,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二人从皇极殿出来,李羡之就要出宫去,虽然他很想见一见自己姑母还有姜宝瓷,但深宫大内,绝不许外男涉足的,磨磨蹭蹭半天,只得悄悄拿出两封信,托陆晏和帮他捎进去。
又道:“陆督公,我已在信中向姑母举荐长卿兄来为三殿下讲学,再由您做他的大伴,陆府那边我已打过招呼,望陆督公千万答应,李某先替三殿下谢过了。”
陆晏和接了信,淡淡应了,有些心不在焉。
李羡之走後,陆晏和转头望向杏园的方向,突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明明想即刻就去见姜宝瓷,脚下却不听使唤。
他先出宫到陆府,见过陆瑾和钱氏,送下从江南带来的礼物,说了些有的没的闲话,又去了东厂,乱七八糟的翻了会儿积压下的折子。
直到掌灯时分,这才回宫。王伯在杏园早得了消息,预备下一桌酒菜给陆晏和接风洗尘。
陆晏和先回到寝殿沐浴更衣,出来後坐在窗下,望着园中郁郁葱葱的几株杏树。
正说要派人去请姜宝瓷过来,就听门口有点动静,转头看过去,就见姜宝瓷登着门槛倚在门边,身穿石榴裙丶翠纱袄,鹅黄褙子,手里拿着个团花帕子,一角叼在樱唇里,水盈盈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陆晏和心口一烫,张了张嘴,想唤姜宝瓷的名字,却觉喉间哽涩,没能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