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人提起“大理寺”三个字,她便要莫名出神;一有空闲,便盯着日晷,暗暗盘算顾行渊何时会结束公事,是否又会寻个由头来她院里落一坐。
两人虽未明言,倒也心照不宣。她不去问他何时来,只要夜深人静,一盏风灯丶一封纸笺,甚至一句暗语,顾行渊便能如约而至,翻墙也罢,绕路也罢,沈念之早已吩咐霜杏悄悄将後院门栓松上几分。
屋内轻灯微晃,香雾缭绕,她与他总像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般,将所有情愫藏进一抹指尖轻触丶一句夜话缠绵。
他们从不宣之于口,却在每次分别前的眼神里,读出比誓言还缱绻的情意。
沈念之曾躺在帷帐之中,听着窗外虫鸣月色,轻轻笑了一声。
“顾行渊……”她那日说,“我怎麽觉得,你这人,养起来还挺顺手。”
他没回话,只将她拢得更紧。
那一夜,她梦里都是些不堪回首的画面,可醒来时,仍是笑意未散。
她心知,这段关系,藏在光影之下,如偷饮酒酿,醉得极深,也极甘。
这一日,苍晏照旧踏进那家幽深书屋。店内老掌柜见着他,眯眼笑道:“世子来得正巧,昨日忘思公子才托人送来一本手抄诗集,您上回说,倘若有忘思公子的作品,先留给您。”
苍晏眉梢一动,语气温和:“不是经史注解?”
“非也。”老板摇头,“只是一册闲笔诗文,多是醉後所作,兴许于您不算有益,但字句间颇为真意,我读着倒有些意思。”
苍晏闻言,笑了笑,仍是伸手接过那本素白小册。他在榻边坐下,随手翻开几页,纸张上仍残留着淡淡酒香。
诗句潦草却情意绵绵,前几篇还多抒怀谈志,到了最後几首,却忽地风格一转,竟成了艳诗。
“玉盏初倾思未减,檀唇点水梦中人。”
“灯下鸳被双影重,心念偏偏未敢陈。”
读至此处,他手指微顿,眼底涌出一抹近乎不可置信的光。他早已隐隐猜过忘思公子是女子,如今这艳诗一出,几可笃定,且,是个情有所寄的女子。
他合上诗册,让随从奉上一壶封好的酒,递与掌柜,道:“这是我从瀚州一带求来的旧藏酒,便作为酬礼赠予忘思公子。还请您替我转交。”
掌柜接过,连连点头。
苍晏将诗册收好,揣入怀中,出门时心绪微乱。阳光从青石巷口斜斜洒下,他正要回公主府,却忽见前方巷角,有熟悉的玄青色朝服一闪。
是沈淮景。
他略一思索,便快步上前行礼:“沈相。”
沈淮景见是他,语气颇为亲切:“书阳世子,好巧。”随即又笑道:“正好我今日闲暇,宅中备了些清酒,世子不嫌弃,不如移步小酌一叙?”
“沈相邀我,荣幸之至。”
二人并肩入晋国公府,一路交谈,话及近日陆长明骤然倒台,朝局动荡,沈淮景话锋一转:“中书空悬,陛下左右未定,我意欲荐一人。
“愿闻其详。”苍晏目光沉静。
沈淮景轻声道:“便是你。”
苍晏微怔,心中却未露声色,正欲再言,忽有下人来禀:“相爷,晚膳已备。”
沈淮景邀他一同入席,二人正欲落座,却听得外头脚步匆匆,一道轻快清朗的声音传来:
“阿爷——我今儿得了瀚州的好酒,特来与你共饮!”
门帘被风一拂,沈念之步履翩然走入厅中。
她衣袂轻展,眉眼带笑,手中捧着一只青釉酒罐,白绢封口,上头贴着三字墨迹,思卿酒。
苍晏的目光,几乎是刹那间落在了那酒罐上。他唇边的笑微微凝住,手中筷子顿在半空。
那字是他一笔一划亲手写的,偏又写得情致盎然,连那“思”字一撇都带着几分缱绻柔意。
他看着她站在光下,纤手拎酒,眉梢飞扬,那双眼睛笑意盈盈,像是染了这满堂烛光,却又更亮一分。
“思卿酒……”
他脑中嗡然一响,方才那诗集里带着酒香的纸页丶那些艳诗丶那藏不住的心思……一线一线,骤然串连成形。
那一刻,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忘思公子,或许就是她。
他不敢相信,却又几乎无法否认。
她的名字,是“念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