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亭匆忙出门。
福王得了她的同意,礼单已经拟定,说不准隔日就会下聘。她必须赶在今日解决好一切。
八月初一,圣驾莅临大慈恩寺。
当今是位千年难遇的大昏君,寝殿改成寺庙丶奏章公文甩手丢去延嘉殿,诸如此类荒唐事数不胜数,但最荒唐的,还是每逢六丶八丶十二月的初一,大动干戈地来慈恩寺烧足一日的香,跪诵一整夜的经文。
古刹庄严得有些肃杀,薄暮时分,紫霞勾勒金钟,残光漫上飞檐。
天子出行,乌泱泱三道仪仗,羽林卫把守山门,千牛卫随身近侍。白雪亭的马车离山门还有遥遥好几里就被拦下了,领头的羽林卫认得她的脸,抱剑拱手道:“雪亭娘子,圣人敬香,山门封闭,娘子请改日再来吧。”
白雪亭道了声谢,刚放下车帘,文霜就挪过来挽着她手臂,满腹担忧道:“这……这能成吗?堂姐,我们连圣人的面都见不上啊。”
“成不成,试了才知道。”
白雪亭面色微冷,上下打量文霜。她向来妆扮俏丽,如今通身素色,钗环尽褪,倒显出一种碧玉般的清透。
哪儿都是好的,只差一点因缘。
白雪亭将自己手上那串红玉珠摘下来,戴到文霜腕上。
文霜仍是犹犹豫豫:“我要是真的磕头磕上山,见了圣人,是不是这辈子就在慈恩寺里了?”
“没那麽夸张。”白雪亭淡淡道,“你今天讨了他开心,避过眼前的祸事就好,过一两年圣人哪里还记得你个小人物?”
文霜把住她手腕,还是不太肯下车,正色对她道:“白雪亭,我虽然不想嫁淮安王,但也不想一辈子做尼姑。你发誓,最多两年,你一定要捞我出来!否则我不会下车的!”
“好啊,那你就等着福王下聘好了。”白雪亭抱臂靠在车壁上,冷脸道。
文霜没想到她就这麽撒手不管,立刻急了,“堂姐!我……我不是要逼你,也不是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她说着说着就掉了眼泪,弱声弱气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本事,没胆子,淮安王威胁我嫁给他,就是我这辈子天大的难事了。我不知道该怎麽处理。跪叩上山自请出家,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也太难了。这是关乎我终身的大事,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她只十六岁而已,难免梦过鲜花着锦丶万人艳羡的人生。她从来就有些俗气,想要大把的钱财权势,也想要一生一世珍惜她的意中人。
青灯古佛,不是白文霜的期待,但现在她竟要用这种办法脱身。
这些,是只属于深闺女郎的恐惧。堂姐是理解不了的。
文霜怕得发抖,紧紧依着白雪亭。
白雪亭低头看她,多挤出一滴耐心,劝道:“两年太远了,一定会救你出来这种话,我实话说,是有可能做不到的。我只能承诺尽我所能。文霜,你今天可以选择回去,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我也会另想办法。决定权我交给你,下车还是回家,都随你。”
文霜擡头,愣愣看向她:“堂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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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寺,甘露堂内,更漏断续,檐铃清响。香灰焦烟在室内漫开,袅袅凝成了檀香浓郁的雾。
圣人斜坐在金莲纹彩壁前,右手支着脑袋,左手拈一串红玉佛珠,闭眼听青泥诵无量寿经。
禅房南角落,绯纱帐後,设了一张檀木书案,经文洇在纸上,墨痕堆叠如山,风过便吹散了。端坐抄书的温厚文士俯下身捡拾,指尖才触碰到“是身如幻,从颠倒起”,外间便隐约传来骚动。
懒洋洋万事不管的圣人睁开了眼:“哪儿吵起来了?去看看。”
一旁捡拾经文的李晏不知为何,眉心极其缓慢地跳了一下。
青泥应声出门,片刻後拱手回禀:“圣人,是一名女郎发愿苦修,跪叩上山,三百三十三阶跪了一半,眼下已经晕过去了。”
“女郎?哪家的?封了山门还要跪叩发愿,倒是诚心。”圣人指腹拈过佛珠,望向李晏,“同晖,你也别急着抄了,一道来与朕瞧瞧是哪家的女郎,放着大好青春不要,偏要来庙里过死水一潭的日子。”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女郎这样年轻就有跪叩山门的诚心,臣看,她与圣人有缘。”李晏淡声道。
圣人指着他朗笑道:“照你这麽说,你也还年轻,天天便说着要陪朕抄诵万遍经文奉于佛前,也是与朕有缘了?”
李晏拱手道:“同晖不敢。臣不比女郎虔心,臣到圣上身边来还是为了躲清净,圣上莫要擡举我个俗人了。”
“你要是俗,朕这满殿臣子,怕是个个儿都俗不可耐了。同晖啊同晖,为了逃家人催婚,逃到寺庙里来,朕要是说出去,多少人要笑话你!”圣人笑够,拢了拢那串佛珠,对青泥道,“行了,把人带上来吧。”
青泥垂眸道:“禀圣人,晕在山道上的是白家二娘子。”
李晏眉心跳得更厉害了,“哪个白家?”
圣人倒是笑了,坐得正了些,“一笔写不出俩白。要不是朕那不成器的表侄女镇着,羽林卫哪里敢随便放个女郎上山?”
文霜被带进甘露堂时还是懵懵的,她跪了一百一十阶,脑袋都磕出血了,头发也乱得像个鸟窝。
所幸白雪亭跟她上了山,她恍惚学着白雪亭下跪丶叩首,山呼圣人万岁。
圣人,眼前这一角袈裟,就是圣人?
“你这孩子,朕说要见跪叩上山的女郎,你跪了吗?叩了吗?无诏入见,朕要治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