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诺缓缓擡眸,眸光比透亮的琉璃还要清澈:“我母亲是出府後神思不清,失足落水,王妈妈的确有责任,可侯府从不苛责下人,更何况她是我母亲身边最体几的人,府里有母亲留下的铺子实业,还有一个无依无靠的我,她若是愧疚,更应该念及旧主,勤恳报恩才是,难道仅仅为了愧疚,她就一走了之,将这担子都撂下不管了?”
六时也觉奇怪:“是啊,这王妈妈是夫人陪嫁来的,内外最是得力,而且王妈妈甚是疼惜姑娘,夫人一去,姑娘无依无靠,她这个时候不在姑娘身旁,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若是姑娘无人照看,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更对不起夫人了?”
“我相信王妈妈的为人,她绝不是推卸责任,一走了之的人,可她却一走十几年,如今仍对侯府避之不及……那自缢身死的人又是谁,侯府是知情,还是隐瞒……”姜诺缓缓分析道:“夫人走後,王妈妈该是一心护我,那她为何会离我而去——除非是觉得,她离开我,比在我身侧,更对我有利,更能护我周全……”
“母亲坠水时,身边除了王妈妈,还有两个小婢女,後来那两个小婢女,竟也一并自裁了。”从前无人关注过这两个小婢女,只道是那婢女未看护好主子畏罪,姜诺想了想道:“你们莫要明着打探,暗中看看能不能问出这两个婢女是何出身有何事由,是家生子还是从外头买来的。”
六时和吉祥对视一眼,都有些懵懂了,但还是依言道:“我们都听姑娘安排。”
“关键还是要弄清楚,王妈妈为何离我而去,且隐姓埋名这麽久。”姜诺喃喃自语着,她约莫理出了思绪和重点,只是一时想法纷乱,所得线索又少,未将事情全貌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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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大殿,熏香袅袅而起,如同轻烟般转瞬即散,李檄坐在椅上,黑眸没了一贯的凌厉,平静中透出沉寂,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猫爪杯垫。
李简双手捧着奏折走入大殿:“陛下可还好?”
“陛下上朝下朝,会见近臣,那都神采奕奕,和没事儿人一般。”王公公叹息道:“可只要剩了他一人,就对窗枯坐,连用膳都打不起精神。”
“您也知道,陛下在北苑时就落下了胃上的病根,若是再不好好调养……”
“万一龙体有损,可怎麽办啊……”
李简心里有了数,一进门便喜气盈盈笑道:“臣弟先贺喜皇兄了!”
李檄冷冷看向他,眸光无悲无喜,毫无任何追问的表示,李简只得道:“这是陕西报田间有祥瑞的奏折,据说那稻子竟硕大如宝珠,民间皆传,这是出了陛下这般的明君,上天才将祥瑞于世。”
李檄按按眉心,漠然撇过头:“无稽之谈。”
李简赔笑上前,小心观察李檄脸色道:“各地听说了,也都上了贺表,如今民间都在传扬您呢,就算祥瑞有所夸大,那还不是因了皇兄你治国有方,才从朝廷到民间,皆口口赞叹祥瑞。”
“皇兄,你从小过目不忘,甚是出衆,太子哥哥去後,父皇待你最严,也更是给予厚望,那时章家和父皇争权,父皇为保你,明里囚着暗里护着,父皇立你为太子後不也说过,说什麽旁的皇帝十个八个皇子都比不上你一个,说你比他有帝王之气,以後咱们朝的中兴都要看你了……”
李简认真道:“你一直都是父皇的倚重,是臣弟仰望的皇兄,如今万民也仰仗你,你注定要留在史册上的明君贤帝,如今你看,你筹划的盛世,一步一步,正在到来呢。”
李简来说这麽一番话,自然是怕李檄伤怀,妨了正事。
李檄淡淡苦笑,他的父皇是个最闲散的人,最後大权旁落到章家,以至于连儿子都护不住,他惊心动魄被立为太子成了皇帝,可如今朝中也尽是章家故旧,他要推行新政,每一步都甚是艰难。
他如今,追还债务还地于民,建防御工事强兵强将,也算小有成效。
可李简所说的臣民如何赞颂,衆人如何期待倚重,却仿佛窗外的春日花开树茂,冬日花凋树败,李檄冷眼旁观,却怎麽也融不进他的心。
他从未懈怠,就好似那股劲儿已融入了骨子,只要还存于这世上一日,就无法放下这担子。
李檄近乎麻木的挥挥手道:“朕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李简走了,李檄垂眸,凝望着桌上的猫爪垫。
那薄薄的猫爪垫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煲汤的温度。
从前的诺诺,做下的事儿放在他眼里,总是那麽可笑。
李檄记得自己要去京郊练兵,姜诺却撒娇的拉住他,灿灿笑着往他怀里塞甜点和羹汤:“表哥表哥,京郊路远,你忙起来总顾不得用膳,带点小点心路上吃嘛,都是我最爱吃的,你尝尝,你肯定也会喜欢的……”
他当时又恨又无奈:“你为何总要如此蛮缠朕?朕去京郊,是有正事要做,难道还能饿着不成?这种场合,你难道就只想着吃喝?”
话音一落,诺诺似是被他说怔了,眸子覆了一层薄薄的泪花,忽闪忽闪,将坠未坠。
李檄缓缓闭眸。
他当时说的没错,只有她,能想到路上的小点心,甚至提前给他煲好汤。
可除了她,谁还真心在意他这一路上的一饮一食?
他被诺诺装在心里时,曾那般嚣张自负。
如今……她心里没他了。
他就想再尝一口那喝惯的羹汤,也没有去处。
他甚至未曾夸一句那汤好喝,未曾好好看看她的指尖可曾烫红,可曾受伤……
李檄侧脸贴在猫爪垫,凛然如剑的眼尾,溢出了一抹晶莹,悄悄洇湿了猫爪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