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丶浓郁的丶带着山野草木清气的甜香,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法律文书带来的冰冷气息。
陆承砚没有看简妄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简妄手中那份笔录上,又扫了一眼平板电脑屏幕里正在进行的庭审,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後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当年在岩头村,”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你说这水能治咳嗽。”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那个遥远山村的闷热午後,那个咳得蜷缩在老槐树下的丶倔强而狼狈的少年。
然後,他擡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简妄那双充满了滔天恨意丶巨大悲恸和深深迷茫的眼睛上。
那眼神不再冰冷,不再审视,只有一片深沉的丶如同暴风雨过後泥泞大地的疲惫,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丶如同水底微光般的歉意。
“喝了吧。”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丶却又无比沉重的力量,“压压惊。”
海城市中级人民法院那场迟到了八年的审判,最终落下的法槌,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砸在简妄早已麻木的心湖上,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归于死寂。
李国富锒铛入狱,温金宝被押入看守所等待後续深挖审判,这些消息经由林薇冷静克制的转述,如同冰冷的法律文书,确认了程序正义的抵达,却无法填补他灵魂深处那个被硬生生剜开的丶血淋淋的巨大空洞。
他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木偶,沉默地离开了那座临时庇护的安全屋,回到了瑞金医院。不是回到陆承砚那间弥漫着雪松冷香和无形压力的特护病房,而是回到了妹妹简星身边。
那间小小的丶充斥着消毒水味和仪器低鸣的普通病房,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汲取到一丝真实温暖的方舟。
简星恢复得很快。
孩子惊人的生命力如同石缝里钻出的新芽,手术的创伤在顶级医疗资源的滋养下迅速愈合。苍白的小脸日渐红润,那双曾经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光的大眼睛,重新焕发出星辰般的光芒。
她不再需要无休止的止痛针,可以小口小口地吃着哥哥笨手笨脚削好的苹果,甚至能倚在床头,用陆承砚送的那个镶着细钻的平板电脑,看一会儿色彩鲜艳的动画片。
“哥,你看这个兔子,好笨哦!”简星指着屏幕咯咯地笑,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她似乎刻意回避了那场风暴的核心,像一只敏感的幼兽,本能地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只是在偶尔擡头看向沉默坐在窗边的哥哥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简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果皮断断续续地垂落。窗外,海城冬日的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厚厚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
他听着妹妹的笑声,目光却穿透玻璃,落在远处医院花园里几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树上。
法庭上李国富佝偻的身影丶温金宝那张油腻而惊恐的脸丶还有陆承砚坐在旁听席上那冷硬如雕塑的侧影……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交替闪现。
每一次闪现,都带来一阵冰冷的窒息感。
恨意如同退潮般远去,留下的不是释然,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丶令人心慌的荒芜和茫然。八年来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复仇——轰然倒塌。
父母的血仇得报,可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他和星儿的人生,早已被那场车祸碾得支离破碎。
而陆承砚……那个将真相撕开丶将仇敌送进监狱的男人……他到底是审判者?
是帮凶?
还是……一个同样被父辈罪孽拖入深渊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