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
最终,他避开了陆承砚那直刺心底的困惑目光,视线垂落,落在自己沾着对方汗水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丶被命运反复揉搓後的疲惫和一丝无法言说的复杂:
“……恨不动了。”
瑞金医院VIP病房的窗帘被拉开一半,午後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金色,斜斜地铺洒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中浮动着消毒水被阳光晒暖後的微尘。
陆承砚半靠在摇高的病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後的苍白,但眉宇间那股被伤痛磨砺出的冷峻和疲惫,已悄然沉淀成一种更深邃丶更内敛的锋芒。
他左臂打着石膏,悬在胸前,右手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目光穿透窗外的梧桐枝叶,落在远处黄浦江上游轮模糊的影子上,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这片他翻云覆雨的土地上,被他强行按下暂停键的损失。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简妄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保温桶走了进来。
他额角的纱布已经拆掉,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像一枚倔强的勋章。
他身上的羊绒衫依旧干净,但那股属于工地的尘土气和廉价肥皂的味道,似乎被医院的气息和连日的疲惫彻底覆盖,只留下一种沉默的丶近乎实质化的紧绷感。
他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拧开盖子,浓郁的鸡汤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舀了一碗,动作不算熟练但很小心,递到陆承砚手边:“林助理让家里炖的,说对骨头恢复好。”
陆承砚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碗里澄澈金黄的鸡汤上,又缓缓上移,落在简妄的脸上。
那眼神很沉,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无形的契约是否被履行。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简妄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见他没有接的意思,便将碗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空气里弥漫着鸡汤的香气和一种粘稠的丶心照不宣的沉默。
自从那天在痛苦中问出“为什麽不恨我”,而简妄以“恨不动了”作答之後,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一种建立在救命之恩与沉重愧疚之上,被巨大的命运漩涡强行捆绑,却又隔着无数裂痕与猜疑的丶冰冷的共生关系。
简妄不再抗拒陆承砚刻意的冷漠和理所当然的“使唤”,沉默地履行着一个看护者兼司机的职责。
陆承砚也从未对那晚他无意识的依赖和简妄的守护有过只字片言的回应,仿佛那只是重伤昏迷中的一个模糊片段,不值一提。
他们之间,只剩下简星这个脆弱的纽带,以及那场惨烈车祸留下的丶需要共同面对的残局——鼎峰实业,王麻子,以及那场被强行压下的舆论风暴。
“下午,”陆承砚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是恢复期特有的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一趟市三院档案室。简星所有的转院记录和治疗档案,林薇已经打过招呼,你亲自去取一份完整的纸质副本,存档。”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拈着那支未点燃的烟,“顺便……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关于她之前治疗费用的票据凭证。集团的慈善基金报销流程需要。”
理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简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市三院。
那是他和简星在陆承砚闯入他们生活前,挣扎求生的最後堡垒,那里记录着他们最卑微丶最不堪的过往。每一次踏入,都像是在结痂的伤口上重新撕开一道口子。
尤其是……还要去翻找那些浸透着血汗和绝望的缴费单。
但他没有拒绝,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陆承砚的目光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重新投向窗外。
阳光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他需要那些东西吗?
或许需要。
但更深层的原因,连他自己都未曾细想,或许只是想将简妄推回那个属于“简妄”的世界,提醒他,也提醒自己,他们之间那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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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市第三人民医院。
与瑞金医院顶级的洁净和高效相比,这里充斥着一种被岁月和生活磨砺过的疲惫与喧嚣。
墙壁上斑驳的淡绿色油漆,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混合着廉价饭菜和汗水的复杂气味,走廊里挤满了面带愁容丶衣着朴素的患者和家属,嘈杂的交谈声丶孩子的哭闹声丶护士不耐烦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属于底层挣扎的丶永不落幕的生存交响曲。
简妄穿着那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丶料子挺括的羊绒衫,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刀尖上。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将他瞬间拖拽回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背着高烧的妹妹在深夜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煎熬等待;攥着借来的丶带着体温的零钱,在缴费窗口前排着长队,承受着後面催促的白眼;蹲在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楼梯间里,啃着冰冷的馒头,计算着下一笔治疗费的着落……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窒息感。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在昂贵的衣物下格格作响的声音。
他按照林薇给的指示,找到了位于老住院楼最深处丶光线昏暗的档案管理室。
一个戴着老花镜丶头发花白的管理员阿姨,在核对了他的身份和林薇提前发来的电子函件後,态度还算客气,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对“有钱人走关系”的了然和不易察觉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