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山地势险要,好在除慕容翰外,几人都算熟门熟路,很快躲进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洞。
往左不远是悬崖,悬崖下,可以看见正陷在烈火里的令支城,还有连绵不绝的哭声。
“你坐好,别乱动!”段兰摁着慕容翰另一边好的肩膀,把他摁到一块石头上,又急忙撕扯自己衣襟去给他裹伤。
血流如注,染红了慕容翰半边金发。
段兰为他包扎到一半,擡手把自己脸上的雨水擦干。
然後,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他低下头去,手肘撑膝,把脑袋埋得深深,嘟囔道:“要是我当时听你话就好了。”
要是当时不去追慕容皝,事情又岂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战场上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慕容翰只好转头,自己用嘴咬断衣带,单手打了个结。
段辽就坐在他旁边,这个视角,他能看见他隐匿在阴影里丶绷得很紧的唇线。
人在遭遇重大变故,的确会突然之间变得沉默寡言,这个可以理解,但慕容翰觉得,在自己受伤的状况下,段辽依然如局外人般一言不发,十分反常。
倒不是他厚颜无耻认为自己在段辽心中的地位有多崇高,只是觉得……这不像段辽。
很不像。
腥风血雨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累了,横七竖八睡倒在山洞里。只有段辽睡不着,站在洞口,负手听雨。
雨声清脆,击打在叫不出名的清脆剑叶上,没进泥土,溅起小小的深色泥点。
远方,令支城的喧嚣渐渐平息,火光也暗淡下去。如墨的天幕上,无星无月,只剩无边无际的黑。他想,赵国大军现在已经开进城中了吧?那留在里面的人还活着吗?
他的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人,用无数流血牺牲堆积起来的城池,就这麽毁于一旦。自从段牙死後,他努力想做好一个单于应该做的事,奈何越发力不从心,或许,从一开始决定起兵就是个错误丶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段大人。”同样睡不着的,还有慕容翰。他捂着肩膀,慢吞吞走到他身边:“天色很晚了,你不休息吗?”
段辽摇头,还是不说话。
“你没事吧?”慕容翰担心,又深知自己此时其实没有担心的资格。如果内心真的是不愿意看见他难过,那为什麽又要在背後潜移默化地推动这一切?为什麽要一次一次地辜负和利用他的信任——他每退一步,自己就进一步,直到如今,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为什麽。
因为自己爱着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有辽阔的野心,所说的话丶所做的事,自己这辈子连想都不敢想一下。
曾经,自己人生中的全部大事,就是纠集几千人马去隔壁部落抢点粮食牲畜过冬,或者平息一下边境上爆发的小小冲突。但那个人不一样,那个人要荡平辽西辽东丶要高句丽彻底俯首称臣丶要南下丶要逐鹿中原,击败赵国,以及……江左。
他跟自己不一样,跟他和自己的那些兄弟们也不一样。从他还是幼童时,就能看出来。
既然他想,自己总要帮他。
付出全部,算计全部,连同真心与感情,哪怕手上沾满鲜血。
慕容翰在心里自嘲:“不过是为攻之道尔。”
可惜慕容皝不在,没人听他自嘲,也没人听得懂他的自嘲。
在慕容翰真切地注视下,段辽终于开口,声音依旧轻,依旧融入雨里,惊动不了洞中熟睡的人分毫:“我自然无碍,只是有一件事情想不通。又不知道该不该让你为我解答。”
“段大人请说,我一定知无不言。”桃花眼含笑,有安慰的意思,潇洒依旧。
“好。”段辽似终于下定决心,擡头,与他对视:“元邕哥这麽聪明的人,弄清小兰的性子,应该不难吧?”
笑意略僵:“什麽意思?”
“如果是曾经那个元邕哥,”段辽也笑了,可惜是苦笑:“一定是会和小兰说反话的。”
“……”
“我只是……”慕容翰想找个由头解释,不一定是为自己开脱,只是希望段辽不要过于难过。
然而,这想法有多麽荒唐,连他自己都心生厌恶。
“从头到尾,你都没打算背叛过慕容皝。”段辽甚至不知道,慕容翰是何时喜欢上了翻阅佛经,可笑自己一腔赤诚,剖心饲血,到头来换得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
“……”
“来这里的路上,我有些不明白,为什麽你作为慕容皝的人,还是愿意舍命就我。现在再想来,答案其实非常简单:你过不去你心里那道坎,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为我受一点伤,或者为我死掉,那麽你对我和整个段部的所作所为,就可以一笔勾销。”
“我……”很龌龊的想法,慕容翰自己都不齿。偏偏最可悲的是,真的被段辽说中了。
“我不怪你。”段辽很平静:“我只怪我自己,为什麽要相信你,为什麽在你已经警告过我的前提下,仍心存妄想,想我们之间还能回到从前。”
他不怪慕容翰,一点都不怪。从起兵攻杀段牙那刻起,慕容翰就已经用他的方式,委婉而明确地同自己恩断义绝了。他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太软弱,不过经历了一场同室操戈的杀戮,就开始渴望再拥有一段年少时那般纯粹热烈的感情,不掺任何算计,以真心换真心。
身为君主,居然渴望这种东西,很可笑吧?传出去也会成为旁人茶馀饭後的笑谈。
段部的覆亡,士卒四散,百姓流离失所,归根结底,全是自己造成的。
所以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没有说话。不是因为难过或受了刺激导致精神崩溃,只是真的丶无话可说。
雨声不歇,慕容翰同样无话可说。
任何安慰都是肤浅,都是虚僞。事已至此,无人再需要这些东西。
“因果轮回,我将来……”
他只能,告诉他此时自己的真实想法:
“一定会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