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所发生的事永远存在,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就像那段花枝上的裂痕丶白狼肩头的刀伤。
慕容翰有偏向,并非彻彻底底的忠犬。慕容皝太了解,若不是看在段辽的份上,他不可能见段兰丶更不可能那麽轻易放过段兰!那是逼他在柳城斩杀大燕数千俘虏的段兰!血海深仇!
不但放过他,甚至还拱手送他一个侮辱自己的机会。
他还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处决慕容仁心腹的家属时。
自己试过法外开恩,试过学慕容翰的方式生活一次。可惜,仅仅一个半人高的小女孩,就给了自己一个狠狠的教训。
没错,他杀了最疼爱她的爹,此仇不报枉为人,这麽说来她也活得潇洒,起码快意恩仇。
所以,做过的事永远留痕,就算面子和好,里子也是破的。枯萎是注定,死别无法避免——他只能送他们父女去地下团圆。
既然为龙,自然不会连区区一把剑剑都不敢拿起来。段兰信上提到的两个人,谁更有种丶谁更胆大包天连龙都敢压,这答案,不要太明显。
他颓然,坐回榻上,垂头丧气像打了人生中最大的败仗。前方的燕军捷报频传,他却在这里节节败退。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能感觉到,周身正被一种巨大的悲伤包围。
他将永远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现在暮春,到今年第一场雪,还会有谁陪着共看?
*
燕军在慕容翰的带领下,攻无不克,目之所至皆划为大燕疆土。攻下紫蒙川那日,细雨蒙蒙。雨丝没入铁甲,很快消失不见,远处青山起伏成片,空气中满是湿润与泥土的味道。
是代表着勃勃生机的味道。
宇文逸豆归败逃漠北,王公贵族尽数处死,斩草除根。曾经北方势力最最强大的部落,在大燕铁蹄之下,作鸟兽散。
城中百姓久受宇文皇族压迫,早就苦不堪言,见改朝换代,领头将军还是声名赫赫的慕容翰,知道自己多半有救,也不必被抢劫家财,纷纷夹道欢迎。
慕容翰一时衆星捧月,风头无两。
不过这一次,被军民簇拥着的慕容翰,没有先给手下人多分战利品。
不仅没有多分,连一个子都没散出去。
一夜之间,人缘很好丶出手大方的慕容将军,变成了一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大夥说没怨言是假的,但那到底是慕容翰,出手不再阔绰,威名犹在,此战赢得漂亮,皆是其手笔,那麽他拿大头,多吞点油水,也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只好眼巴巴等着燕王陛下来论功行赏。
奇怪的是,慕容翰变小气了,燕王陛下反倒大方,此番准备的军功奖赏,竟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多。
人人升官,人人受赏,人人脸上喜笑颜开,说还是燕王陛下更好。
只除了慕容翰。
因为他的兵权被收回了。
慕容皝指责他办事不力,希望回大棘城後好好反省。
这个借口其实找得很随意,很牵强,但君臣之间,本来就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抗旨是很不现实的事情——尤其面对的还是慕容皝这样的君王。
这是他透给朝臣的最新风向:
要变天了。那些先前抱错大腿的瞎子,好自为之,从现在起改过自新,或许还有救。
群臣当然也不傻,头号功臣被革职,事态极为不妙。如今大燕周遭再无内忧外患,一派安定,燕王陛下看来要玩鸟尽弓藏的把戏。
从赵国丶高句丽,到宇文部,的确功高盖主,在军队中振臂一呼,自愿追随者便有数万之衆。燕王和他都不年轻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万一前者先走,接下来,大燕还有谁能镇得住他?
连他们外人都有所感觉,从来视手足如衣服的慕容皝,会意识不到这点?
有人胆大,劝慕容翰快跑,想办法穿过羯赵投奔江左,不说和这里一样万人之上,起码能得个善终。
慕容翰没听,悠哉哉回到大棘城,先去了徐家祖坟祭拜,很没素质地啃了徐琢墓前的一个贡品桃子。然後去一些不能刻上姓名的人坟前,瞧了半晌。最後,还很有兴致地去先王陵那转了一圈。
转完之後,他就不出门了,连中秋节,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也懒得出门,不再和任何人来往,就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等。
慕容将军理智尚存,知道在这种时候,要是再不知好歹,随便与人接触,会害死对方的。
违抗慕容皝,还是以这种方式,不可能有活路。从看见涉夜干来信的那刻起,他便料到了日後结局。
与其说等慕容皝,倒不如说在等待死亡降临。
想做的事,都做过了。他为慕容皝平定辽西辽东,为徐琢报了仇,没什麽遗憾。
多亏在段部丶在宇文部,那白白蹉跎的许多时光,他现在已经十分擅长独自等待,并不觉枯燥。
夜里旧伤发作,连给自己倒杯水都做不到,只能睁着眼睛躺在榻上,任冷汗一波一波浸透亵衣。视线所及,永远只有那根房梁。
房梁像块棺材板,无声无息,就压住了他的一生。
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当时,那段最孤立无援的时光。白天,伤口会稍稍安分,他就在院里数梅花,数树干上的纹路,头顶屋檐的瓦片,还数,一整天,天上会飘过多少朵白云,一墙之隔的长街会传来多少次笑声。
不过,这一次,好在结局已定。他什麽都不用想,都不盘算,不担忧,脑中空空,只是等。
大有等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终于,在初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他等来了要等的人。
慕容皝大氅掠地,茕茕孤影。手中提着一只小小的酒壶。于纷飞细雪中,缓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