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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记1（第1页）

後记1

慕容翰死了。

死人是需要盖棺定论的。但这棺材板具体怎麽盖，论调怎麽定，实在是好大一桩难事。

论功勋战绩，慕容将军戎马一生，为大燕开疆扩土丶从无败绩，战功赫赫到前无古人，简直军神在世。

显然不能这麽写。

因为慕容翰死在燕王陛下手里，把他吹上天，不是等于暗骂燕王陛下是昏君？居然残害忠良！

但，若是修改，这东西毕竟要流传後世，良心上又过意不去。

着作官们苦思冥想，最终决定，在不抹黑慕容翰功绩的前提下，大肆批评其早年到处投降给人当狗腿的行为——多亏英明神武的燕王陛下及时出现，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方让他改邪归正，重新为国效力。

很完美的故事线！

一个懒倦的春日午後，慕容皝吃饱饭到处溜达。这一溜达，就不小心溜达进了着作官们办公的地方。

此职位平时毫无油水可拿，又不算太清闲，因此人人都对避之不及。现在，燕王陛下冷不丁光临，小小殿宇蓬荜生辉。大家受宠若惊，纷纷奔出来，拜倒。

“参见燕王陛下！”

慕容皝擡脚跨过门槛，站在满殿比人高的书架当中，很不客气地命令：“把这里有关慕容元邕的所有记载通通找出来，孤要过目。”

活着的君王不能看现世的史书，这是自古以来不成文的规矩。

慕容皝居然连此也要打破！

衆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觑。

“怎麽？”金色的暖阳从窗格罅隙中漏入，细碎尘灰飞扬。燕王陛下唇角扬起的弧度很凉薄，“需要孤亲自把你们扶起来？”

再没人敢犹豫，争先恐後从地上起身，开始在满殿书山卷海中翻找。

翻翻找找，拼拼凑凑，写出来的一生实在乏善可陈。慕容皝跪坐案边，托腮凝神片刻，忽将那些纸张揉成一团，垃圾样扔在地上

“陛下……”

纸团坠地，衆人大惊失色：莫非抨击慕容将军的力度还不够？还是拔高燕王陛下的力度不够？他们就差指着慕容翰鼻子骂死叛徒求仁得仁了。

“孤自己来写。你们照抄一份即可。”又是一句石破天惊，极其大逆不道的话。

连一国之纲——青史，都可以随意践踏修改，可见其如今在燕国的地位，到底有多呼风唤雨。

着作官们汗颜，心道今日之事一定得永远烂在肚子里，死後带进棺材。否则，且不说燕王陛下不会放过他们，百年之後，他们也得被後人戳脊梁骨骂——一国史官，竟然没有风骨至此，坐视君王随意抹黑忠臣丶拔高自己，满篇青史尽胡言。

越想越汗如雨下，另一边，慕容皝已经提笔运墨，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这一年，慕容皝率衆迁都龙城。

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城，时间还没来得及在城中留下任何记忆。里面有很多合他心意的构造：比如特地让人修了能从山上引下温泉水的管道。那人身上旧伤太多，多泡一泡很有好处。

还有很多很多，不过现在都用不到了。

也就没有再去想的必要。

同一年，慕容皝又在辽东建了一座寺庙，名曰龙翔寺。

那人死前的纸条上，写有“三劫九难”，一个佛家短语。慕容皝并不向往佛门，可从此之後，对待佛家的态度还是比以往更加虔诚。

他猜慕容翰最後对佛法是有些意思的，既然如此，那就在他出生的地方建一座寺庙，方便他回魂暂住。辽东有史以来的第一座佛寺，何止一点的气势恢宏丶金碧辉煌，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可惜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燕王陛下，居然在最後关头马失前蹄，会错了意——对方只是个想一俗到底的俗人。若真有慧根，皈依佛门，结局哪里还能如斯。

但，无论如何，英明神武的燕王陛下，写的一篇英明神武的臣子列传，在此後经佚散又合订，辨僞与考据，兜兜转转，终于还是长长久久，流传後世。

甚至破天荒地做到了：薄情寡义归己，情深义重归君。可喜可贺丶可喜可贺——

“慕容翰，字元邕。性雄豪，多权略。廆甚奇之，委以折冲之任。行师征伐，所在有功，威声大大振，为远近所惮。作镇辽东，高句丽不敢为寇。善抚接，爱儒学，自士大夫至于卒伍，莫不乐而从之。及奔段辽，深为辽所敬爱。柳城之败，段兰欲乘胜深入，翰虑成本国之害，诡说于兰，兰遂不进。後石季龙征辽，皝亲将三军略令支以北，辽议欲追之，翰知皝躬自总戎，战必克胜，乃谓辽曰：“今石氏向至，方对大敌，不宜复以小小为事。燕王自来，士马精锐。兵者凶器，战有危虑，若其失利，何以南御乎！”兰怒曰：“吾前听卿诳说，致成今患，不复入卿计中矣。”乃率衆追皝，兰果大败。翰处仇国，因事立忠，皆此类也。及辽奔走，翰又北投宇文归。既而奔还本国，归乃遣劲骑百馀追之。翰谓追者曰：“吾既思恋而归，理无反面。吾之弧矢，汝曹知否，无为相逼，自取死也。吾处汝国久矣，誓不杀汝。可百步竖刀，吾射中者，汝宜便返；不中者，可来前也。”诸骑解刀竖之，翰一发便中刀钚，追骑乃散。既至，皝甚加恩礼。建元二年，从皝讨宇文归，临阵为流矢所中，卧病积时，後疾渐愈。然皝素忌之，遂赐死焉。翰临死曰：“翰怀疑外奔，罪不容诛，不能以骸骨委贼庭，故归罪有司。天慈曲愍，不肆之市朝。今日之死，翰之生也。但逆胡跨据神州，中原未靖，翰常克心自誓，志吞丑虏，上成先王遗旨，下谢山海之责，不图此心不遂，没有馀憾，命也奈何！”遂仰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