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头一回当人师尊,实在没什麽经验,只能从我的师长处学习一二,待兰璟如师如兄。
许是因我将他从困境中救出,兰璟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纯粹的依赖和向往,他年纪尚轻,应是不太会掩饰,每当他那样望着我,我心里总不知所措。
我自认不是个热心肠,反而天性清冷,这麽些年来一心扑在修炼一事上,问天问地问己,与人的相处之道反倒不精通。
兰璟的心思很好懂,他既想多与我亲近,又不敢贸然上前,只好暗自发奋图强,像我少时一般,妄图早日追赶上自己的师尊。
最开始那几年,兰璟每个月总要做几回噩梦,起初我并不知晓,後来有一回他梦游到我门前,竟直接躺在地上继续睡了。
我将他抱到我屋内,待他醒後一问,这才知道他为噩梦所困,梦中都是尸山血海,独留他一个活人挣扎……念他年幼,又经历一场杀戮,我便让他暂且在我屋中住下,并教他安眠静心的心法,他磕磕绊绊地念了几年,之後总算不再做那些噩梦了。
我记住了当初他说过的那句“心软的神仙”,在对兰璟的教导中,总免不了一份纵容。
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再加上没有了噩梦的纠缠,兰璟的性情也发生了变化,他在後来逐渐养成了爽朗肆意的性子。
我喜欢他这样的性子,因为与我自己的截然不同,又因为是我一手教大的,还因为能让喜怒哀乐都生动起来。
一晃十年过去。
曾经那个会跟在我身後奶声奶气地喊我师尊的小少年,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得和我一般高了,依然性情真挚丶行事潇洒肆意,除此以外又奇妙地多了一丝稳重。
到底是长大了。
立冬那日,我在打坐冥想时忽而跌入一处预知梦,梦到我与一人纠缠不休。清醒後立即占了一卦,竟然算到自己有一个情劫要历。
梦里那人面孔并不真切,我心绪尚未平复,没来由地想到了兰璟,惊得弄乱了卦象,罕见地手忙脚乱起来,将占卜的铜钱一股脑抓在手心。
我忍不住仔细回想我与兰璟相处的点滴……顶多是比寻常师徒关系亲厚些,毕竟我就只有这麽一个徒弟,自然会更放在心上,与儿女情长是绝对攀扯不上的。
但我还是默默保持了些疏离,一再告诫自己需谨遵为师者该有的分寸,不料却适得其反,越压抑克制,反而越是容易在意……
我许久未有过迷惘无措的情绪了,既感到不可置信,又觉得无所适从。
尽管我依旧对兰璟有求必应,但兰璟还是心细如发地看出了我小心维持的疏离,他立即表现得不解又不满:“师尊,是我这段时日有哪里做得不好麽?你为何忽然对我冷脸相待?”
“你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暗自心惊他的敏锐,“对了,明日我要闭关,你要像往常一般用功,不可偷懒,出关後我要考你的。”
“这次又要闭关多久啊?”兰璟眉头一锁,眼中就酝酿起了委屈的不满,令我不忍多看,他紧握手中的佩剑,问完便用力抿紧了唇。
“短则数日,多则数月。”我话音刚落,兰璟神色更加失落,但很快,那些失落便被其他的情绪挤走了。
他生气了,带着虚张声势的怒气和不易察觉的哭腔一叠声地问:“师尊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徒儿到底哪里做错了?!问你又不说,师尊不说我怎麽改?”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不由得怔了怔,他怎麽说着说着,还红了眼眶……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擡手去碰一碰他的眼睛,即将碰到时我又悚然一惊,连忙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回来。
然而这举动到底是让兰璟误会了,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我,颤声问:“莫非师尊嫌弃我了?”
“哪有的事?”我心乱如麻地避开他发红的双眼,“你不要多想。”
“那你把手收回去了!”他更委屈生气了,“以往你时常会摸我的头捏我的脸,从没有哪一次是手伸到一半又收回去的!”
“那是你小的时候才那样,”我一汗,忙不叠纠正他,“况且也没有时常啊……如今你长大成人了,为师总不好再像对小孩那样对你。”
“我长大了难道就不是师尊的徒弟了吗?”兰璟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何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自然不能,”我只好安抚地拍一拍他的肩,“好了,别闹脾气,昨日教你的心法巩固了麽?”
兰璟一顿,硬邦邦地回:“还没有。”
我忙就坡下驴地递给他一个“快去”的眼神。
兰璟不情不愿地转身用功去了。
我以为此事便算揭过去了,不料出关後发现兰璟的气竟还没有消,还越烧越旺。
或许我这些年真的有些骄纵他了,他真的闹起脾气来,竟还有桀骜不驯的一面,那一身反骨仿佛是一夕之间长成的,也不知他是有意和我唱反调还是怎麽,说话做事都开始带着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好言哄过他几回,他认真地听进去了,但又会拿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明晃晃写着要和我恢复到以往那般亲近的相处里。
然而我多少有些自己尚不明缘由的心思不纯,实在无法心无旁骛地过分亲近,上回仅仅是看他红了眼眶,我便心里一乱,之後便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有什麽肢体接触了。
至少在我没有弄明白之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