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抬眼看他,有些意外,但还是顺从地微微仰起脸,将受伤的嘴角和颧骨暴露在伊索的目光下。
冰凉的药水触碰到破皮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西奥多忍不住“嘶”了一声,身体本能地想要后缩。
“别动,你还会怕疼么?”
“我怕不怕疼,你不是最了解么?”
“我不了解你,一点也不。”伊索的声音低沉,“这还得感谢你,是你花了几千年让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伊索的手指很稳,力道却意外地轻柔,小心地避开伤口最深处,只擦拭着边缘的污迹和渗血的裂口。他离得很近,西奥多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又带着一丝烟火气的混合气息,能看到他低垂的金色睫毛,和他自己脸上那道位置相仿的,细微的擦伤。
西奥多看着伊索近在咫尺的脸,目光最终落在那道小小的擦伤上。他忽然抬起手,动作快得伊索都没反应过来,冰凉的指尖就轻轻拂过了伊索颧骨上那道伤痕。
伊索的身体猛地一僵,擦拭的动作瞬间停住。
他倏地抬眼,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冒犯的冰冷怒意,还有一丝被那冰凉指尖触碰后引发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战栗。
天使都讨厌触摸,天使的习性正是以这位大天使长为标杆成立的。
西奥多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皮肤的触感。他看着伊索眼中翻涌的寒冰,嘴角却勾起一个近乎挑衅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灼人的热度:“你也受伤了,我应该同样照顾你才对。”
伊索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西奥多。
最终,他猛地收回手,将沾血的棉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站起身,丢下一句冷硬的话:“管好你自己。”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回厨房,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哗哗作响。
西奥多依旧仰靠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瞬间触碰的微凉。他看着厨房里那个紧绷的背影,眼中的金色光芒明明灭灭。
他们可以一直沉默到深夜,原来不打仗的时候就会这样,西奥多不喜欢无聊的等待,他早早洗漱完毕,穿着宽大的旧T恤和短裤,靠在卧室的门框上,直到他看见伊索从浴室走出来。
伊索换上了干净的家居服,依旧是简单的白色,他擦着头发,动作利落,仿佛要抹去所有多余的水分和情绪。
西奥多看着伊索径直走向他们一直共享的那间唯一的卧室,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就在伊索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时,西奥多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和不容置疑:
“Aesop。”
伊索停下脚步,侧过身,金色的眸子在阴影中看向他,带着询问的冷光。
西奥多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抬手指了指客厅另一边,那扇紧闭的,堆放杂物的小门,那是这间公寓里另一个更狭小,几乎只能放下一张行军床的储藏室。
“现在,我们需要分开休息了。”西奥多说,“你去那间屋子睡吧,是你喜欢的风格。”
伊索擦头发的动作顿住了,他捏着毛巾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看着西奥多,眼神里那点询问的微光迅速冻结,凝聚成一种审视的,锐利的冰锥。
“理由?”他说。
西奥多耸耸肩,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感。他避开了伊索那几乎能穿透心脏的目光,视线落在走廊地板的缝隙上。
西奥多说:“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伊索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唇。
西奥多此刻划下的这条界线,如此突兀,如此生硬。
“你可以更早点说出来。”伊索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他扭头走了。
西奥多脸上的笑容绽开,是对伊索这种罕见“失算”的欣赏。
“早点?”他轻笑出声,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那多没意思啊,惊喜,才更有趣,不是吗?晚安,Aesop。”
咔哒一声,西奥多走进来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
清脆的落锁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如同惊雷,那扇薄薄的门板,将西奥多彻底隔绝在伊索的视线之外。
伊索站在走廊上,手里还捏着那块半湿的毛巾,他维持着侧身的姿势,目光死死盯在那扇紧闭的,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门板上。
走廊的阴影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显得异常孤寂。
客厅里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微光,在他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他颧骨上那道细微的擦痕,在昏暗中几乎看不见,但此刻却像烙印般灼热。
过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本身也在这份冰冷的对峙中凝固,伊索才缓缓转过身。他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门,而是径直走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没有落锁,却隔绝了所有声响。
伊索没有开灯。
他走到窗边,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和窗外光怪陆离的夜景,他伸出手,指尖触碰着冰凉的玻璃,感受着人类世界夜晚的脉搏,车流,噪音,远处隐约的音乐……这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
他想起西奥多的话:“我们长大了,不是吗?”
神也曾对他说过,西奥多会有长大的那一天,当他的羽翼丰满时,你就没办法控制他飞往哪座山峰。
一股难以名状的,极其陌生的烦躁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缓慢收紧。这种感觉,比巷子里那些混混的叫骂更令人不适,比西奥多的指尖拂过伤口更让他心神不宁。
他厌恶人类的脆弱,混乱和界限。而此刻,西奥多正用人类的方式,又向他清晰地划出了一条线。
伊索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雾气。
人间,就和地狱一样,都是一个会让天使讨厌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