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曾欠他一个承诺,在不危害江山社稷,不违背大殷律法的前提下,以泥偶为凭,即可兑现承诺,虽说将尸首挫骨扬灰有些不道德,但人心啊,从来都是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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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被在枕边放下,偏着头的泊渊怔了一下,依稀觉得有几分眼熟。
他努力回忆着,终于想起了这个盒子的出处———他师父一直将这个盒子收在信楼里,极少拿出来把玩,除非得了什么珍贵的药材,才会将这个盒子拿出来,替换出盒中枯朽的药材。
幼年泊渊也好奇过这个盒子,但一向对他大方的师父却没让他碰,只给他看了一眼,盒子里是个破损的小泥偶,圆头圆身体,看起来像小孩子的随手之作,师父说那是一位很重要的朋友留给他的,但泊渊从未见过师父口中的这位朋友。
后来他长大了一些,懂得了生离死别,再忆及这段旧事,才惊觉那盒子里的泥偶或许并不是什么礼物,而是遗物。
———很重要的故人所留下的遗物。
“我不要。”泊渊将目光从盒子上挪开,极为认真地拒绝,“我知道这是什么。”
他确实恨文安王,恨得想将他挫骨扬灰,他的师父无论是幼年还是现在,在他眼里都无所不能,可那并不是他将一切愿望都强加给师父的理由。
师父从来不说,可他知道师父对于那位故人的在乎,他不能自私到用师父在意的事物去换取他自己得偿所愿。
泊渊在聂暗眼里从来都藏不住事,他也看得出泊渊不要的想法并不是在推脱,而是在非常坚定的拒绝。
“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他拍了拍泊渊的脑瓜,邦邦响,实心的,“活着的人更重要。”
“若是我那位朋友知道,他也会赞成我这样做。”聂暗说着说着顿了一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泊渊极少听师父讲起他自己的过去,回春谷的谷主聂暗素来沉默寡言,以飞花刀和摘叶剑名震江湖,即使已退隐多年,江湖上他的传说依旧在流传。
他不由追问:“师父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那位朋友?”
“十几年前的事了。”聂暗说,“那个时候,你都还不是我的徒弟。”
。。。。。。
聂暗过去不叫聂暗,叫聂熙和。
他前半生的经历若写成话本子,大概是江湖侠客最爱的那种跌宕起伏的传奇———
年幼家庭和满,父母恩爱,兄嫂情坚,家中颇为富裕,对他也宠溺,事事都随着他的性子来,之后家中添丁进口,多了个胖乎乎的小侄子。
聂暗爱武,自身天资也不低,他广交好友,快意潇洒,呼朋引伴,浪迹天涯,常常一出门几个月都不着家。
若是一直这般,倒也算快活肆意的人生,但坏就坏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江湖上不知是哪里兴起了传言,说聂家庄有能供人提升天资的秘宝,还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不然聂家人人天资平平,为何聂暗刀枪剑戟、弓箭暗器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这传言着实来得无厘头,细究根本站不住脚,但偏偏世人就是这般听风便是雨,宁愿相信这世间真有不费吹灰之力便唾手可得的捷径,也不信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苦苦咬牙的坚持。
聂家庄逐渐开始不安宁,多了不少翻箱倒柜、偷鸡摸狗之徒,聂暗门也不出了,朋友也不寻了,成日在庄里守着,怕家里人遭了祸事。
好在这传言小半年后便渐渐平息,聂家庄似乎又恢复了安宁,聂暗又多守了三个多月,确认确实无事后,才应了一位朋友的邀约,出门访友去了。
他出门的时候,爹在指挥着人押镖,娘在利落地给他们挂行李,哥哥在旁边搭把手,嫂子在叮嘱他“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要钱财充足,两岁的小侄子走路跌跌撞撞,像只横冲直撞的小鸭子,在他旁边咿咿呀呀,嘴里嘟嘟囔囔着“叔薯叔薯”,伸着手要他抱。。。。。。
他出门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
可他几日后回来,却只看到满目断壁残垣———聂家庄,出事了。
庄子里到处都是熄灭的残烬,破损的砖瓦房梁,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放在墙根边,一派凄凉。
聂暗看到了爹娘的尸体,安安静静地摆在那空地上,他爹打理得精神的胡子沾了血和土,他娘利落的衣裳上全是烧焦的破洞,他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没了呼吸,也没了心跳。
庄子里侥幸活下来的人凄凄哀哀地唤他“小庄主”,问他该怎么办,聂暗悲痛之余,却剩下极致的茫然与惶恐。
他在这一天失去了爹和娘,又在三天后失去了哥哥,五天后失去了嫂子。
平整的地上起了一个又一个坟包,他的爹娘,他的哥嫂,还有庄子上所有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葬入了黄土里。
他没有见到小侄子的尸体,于是他装聋作哑,固执地认为小侄子还活着。
他安顿好了聂家庄剩下的人,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聂家庄也成了江湖上茶余饭后的一声叹息。
三年后的某个雨夜,一位使的一手惊艳剑法的年轻人开始了属于他的复仇,也就是在那一年,江湖上沉寂许久的回春谷有了新的传人,有人曾在惊鸿一瞥间见过那位负着剑的青年,剑眉星目,容色冷峻。
一手无名剑,剑出见血归。
———正是传言中因为全家灭门愤而自尽的聂熙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