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熙和。”
。。。。。。。
从睡梦中醒来,睁眼是木头的屋顶,炭炉里的火还有着余温,昨夜又下了场薄雪,铺上树梢枝头,不见半点绿意,几乎要让人疑心那场春日是幻想出来的梦境。
“东南方向,一百四十七里,芸县。”
梦中的声音响起。
聂暗翻身下床,披衣拿剑,是上苍给他的垂怜也好,是他臆想出的幻觉也罢,不管真假,他终究要去看看。
雪日路难行,聂暗却硬生生在一天一夜内赶到了芸县,到时他身披风雪,呵一口气都能凝成冰。
他在这座小县城里整整找了十天,□□白道的手段都用上了,终于从一座闹鬼的倒塌凶宅里,找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那小乞丐容貌生得像他的嫂子泊婷,鼻子和耳朵像他的兄长泊弋。
或许是亲人之间天生就有血缘感应,聂暗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笃定这就是那个最爱的跟在他身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小鸭子的孩子。
孩子已经长大了,看见他的时候缩头缩脑,眼神警惕又恐惧,聂暗竟然有一瞬的情怯。
聂暗小声喊着他曾经的名字:“思衡。。。。。。。”
“这位大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当年那个神气到得了个玩具都要得意洋洋给大家炫耀好几圈的孩子如今脸上带着卑微又讨好的笑,“我不叫什么思衡,您可以叫我小远。。。。。。。”
“小远?”聂暗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但还是选择了暂时这样称呼,“小远,和我一起回家。”
背负了这样痛苦的仇恨,聂暗年少时磨练出来的那些哄人的俏皮话都已在惨烈中消弭殆尽,他习惯了直来直往,说话总是硬邦邦的,不懂委婉,也不懂转折。
“我没什么能耐,您肯定是认错人了。”小远说,“我就是个孤儿。”
他只在模模糊糊的印象里,有一双柔软的手拉着他一直跑,声音凄厉又刺耳———
“快跑。。。。。。远远。。。。。。”
最后戛然而止。
他或许是有亲人的,只是亲人都不在了,记忆里的那道声音是让他远远的跑还是在喊他的昵称,他分不出来,他只能抓着这残存的印象,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他不是没人要的小乞丐。
他有家人的。
被拒绝得太明显,这些年一直在麻木提剑复仇的聂暗竟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做,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我觉得你的根骨很好,我想收你当徒弟。”
“根骨?”对面瘦骨嶙峋的小乞丐重复着这个他没听过的词语,语气警惕又疑惑。
“对。”找到了借口,聂暗好像又恢复了些许语言功能,“我们这些江湖人有所成就后,都会找个有天赋的孩子来传承自己的一身武艺,你就是那种有天赋的孩子,是我想找的徒弟。”
无所图的示好令人害怕,有所图的示好反倒令人放心,自称小远的小乞丐眼里的警惕淡了些,但还是不敢想象这样大的馅饼砸在了他头上。
“您确定我的根骨好吗?”到底还是个孩子,聂暗给出了理由,他就选择性地忽略了之前“思衡”那个陌生又奇怪的称呼。
聂暗说:“你把手伸过来。”
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被怯怯地递到了他眼皮底下,聂暗伸手扣住,只抓到了一手骨头,他根本就没有去好好测什么根骨,只胡乱地捏了几下就给出了回答:“没错,你就是我想找的有天赋的徒弟。”
。。。。。。
用这样拙劣的借口,聂暗成功将人骗出了半倒塌的凶宅。
天色已晚,不可能这样匆匆赶路回去,聂暗便在芸县订了最好的客栈,将骗回来的小侄子洗洗涮涮,从脏小孩变成了干净崽。
曾经的聂思衡,如今的小远这些年一直吃的都是残羹剩饭,聂暗心疼他,又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一桌大鱼大肉下去,不出意外地吃出了病。
聂暗连夜请了镇上的医师,又连轴转地照顾了好几天,小远的情况才渐渐好转,他才终于放下心来,守在床边打起了瞌睡。
之前聂暗只是微眯片刻,睡得极浅,时不时就惊醒,如今心弦放松,难得地进入了深度睡眠。
几乎是刚睡着的那一刻,他便回到了那片春和景明之中。
上次那个孩童已经不见了,那位看不清面目的存在正坐在亭中等待。
想到自己失约了半个多月,后知后觉的抱歉与愧疚铺天盖淹没了他。
“抱歉,这半月实在太忙了。。。。。。”
“吾能理解。”亭中的人善解人意,“寻得亲人是幸事,可吾见你并不开心。”
“我没有养过孩子。”聂暗提步上了台阶,在与他说话的人对面坐下,“思衡我刚找到,他就生病了,现在才好点。”
小侄子小时候都是他兄长和嫂子在带,爹娘也经常帮忙,他只要负责逗人玩玩就行,从来没关注过细节。
想到医师诊完后责备他的那些话,聂暗才知道思衡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大鱼大肉,更不能吃撑。
“小孩子很难养的,会撒娇,会闹腾,会不爱吃药。”看不清面目的人语气温和,带着一点无奈的宠溺,“养孩子方面,吾倒是有些心得。”
于是在绿柳垂丝、花瓣如雨的春日里,从来提剑只为复仇的聂暗,开始笨拙地学习怎么饲养一只警惕的“小刺猬”,让他愿意收起刺,露出软乎乎的小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