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蝉衣发现自己的孩子生病了,从那一天仓惶地回到家后。
很难形容这种突如其来的笃定,大概是源于母亲的直觉。
她的孩子好像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她和老宴也不真实,她已经不止一次发现她的孩子在恍惚出神,甚至半夜趁他们睡着溜到他们房间来试探他们是否有呼吸———睡得迷迷糊糊冷不丁看到床前立着个黑影,真该庆幸她心脏好得很,一点都没问题。
她的孩子辞职了,说想要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她和老宴举双手双脚支持,她起初以为孩子只是上班上得太累太辛苦,才会显得像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可慢慢地,她发现并不是,她的孩子似乎有了心理疾病,他以为他掩饰得很好,掩饰到他们看不出来。
但太明显了。
他总是会对着他们走神,没事就爱盯着窗外的光影发呆,他们不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能够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吃也不喝,像是一座沐浴在光影里的、安静而沉默的雕塑。
她和老宴都侧敲旁击过他为什么不开心,可他只摇摇头:“我现在很好,我没有不开心。”
他回答的时候在笑,温温和和的,和他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他以前是带点咋呼的,有点恶趣味,遇到难事了偶尔还会炸毛。
顾蝉衣知道他在说谎,在说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谎,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放心。
但他越是这样,他们越是放心不下。
如果遮住他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么眼睛里全都是自己都不自知的痛苦与疲惫。
他们之间见面只隔了两三天,但顾蝉衣有时会有一种错觉,那不是两三天,而是两三年,甚至更多年。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她的孩子突然产生了这样巨大的变化,这样巨大的、不好的变化。
或许是她的不安被感知到了,她的孩子忽然有了好转,似乎之前都只是她昙花一现的错觉,直到某一日老宴出差,她有急事,没有打招呼便出了门。
那天是工作上临时有事,她一直忙到快天黑才回来,家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点夕阳的光从窗缝里挤进来,照亮一小块地板,她的孩子就坐在窗边的板凳上,安安静静地发着呆。
家里的饭菜一点也没动,仿佛屋子里存在的大活人不需要进食。
“明明?”她莫名有些不安。
“妈?”她的孩子在夕阳下回过头来看她,还是温和的,平静的态度,在她问起为什么留的饭菜没吃时,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去吃过了。
是这样吗?
她半信半疑。
她的孩子越来越瘦了,轻飘飘地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他好像总是睡不好,有时半夜起来喝水,能看到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台上,被问的次数多了,阳台上再也看不见人影,但房间缝隙里有灯光。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她的孩子生病了,医生说要住院,她去他的房间里帮他收拾衣服,从抽屉里搜到了好几个空掉的安眠药瓶,回到医院后,老宴悄悄告诉她,孩子的胳膊上有很多小刀划伤的痕迹,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还新鲜着。
他们谁都没有提,但她的孩子好像看出了他们在担心,主动说要去看病,去吃药,那些花花绿绿的药她不认识,她也并没有感觉她的孩子在好起来,似乎有什么耗费完了他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副疲倦的空壳。
“我会好的,我还要一点时间。”偶尔闲聊起来,他会这么说。
某一天晚上,他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插播广告的空隙,她的孩子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问题:“妈,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有一天我忽然穿越了,去了另一个世界生活了十几年,你觉得。。。。。。。我还是我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电视,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怎么回答。
可顾蝉衣却莫名觉得心上有只靴子重重地落了地:“别瞎想,哪有当妈的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拍了拍靠在他肩上的那只脑袋,开玩笑道:“别说你去另一个世界生活了十几年,你就算穿到星际世界里去杀了一百年的虫子,也还是我的孩子啊!”
她不相信穿越,不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难过极了,为这试探性的玩笑背后轻描淡写带过的时光。
她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一夜之间成熟了那么多,为什么对家里的一切人和事变得熟悉又陌生,为什么看不见他们时会惶恐害怕,为什么患了那么严重的心理疾病。。。。。。。。
那么多个“为什么”都没有办法用科学现象解释,或许只能落点于玄学。
她这么多年受过的教育不会让她相信这些可笑的东西,但她作为母亲的直觉在痛苦地哀鸣。
“不管怎么说———”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轻轻松松,好像两个人只是在讨论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回来就好。”
和家人在一起,什么都不要怕。
。。。。。。。
在那一次玩笑似的坦白后,宴明难得地睡了个好觉,醒来窗外风吹树叶,阵阵蝉鸣,汽车的喇叭混杂着服装店外放的音响,他终于有了一种自己活在世界上的笃定。
不是做梦,不是幻境,他真的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这个属于他的时代。
起床、洗漱、换衣、出门,平常浑浑噩噩感觉不到的一切,现在一点点真实起来———开着门的早餐店里小笼包的香味,面包店的橱窗里上架的新品、杂货铺的老板拉开卷帘门。。。。。。。世界是这样的寻常,相似的每一天,相似的重复,世界又是这样的幸福,热热闹闹地开始,热热闹闹地结束。
宴明忽然生出了想要走出去看看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