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
裴知聿坐在角落,脱去了白大褂,穿着素色的棉布长衫,金丝边眼镜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光。
他安静地听着,偶尔低声补充几句关于战场急救或防疫的知识。
一个戴着眼镜丶学生模样的青年,正激动地挥舞着一份被揉皱的《申报》,压低的声音带着悲愤:“……看!这才是真相!马占山将军在冰天雪地里跟日本人拼命!可我们这里呢?报纸上还在粉饰太平!那个新上台的谢沉戟,跟他老子一样,只知道跟日本人勾勾搭搭,维持他谢家的地盘!我们临渊城,难道也要变成第二个沈阳吗?”
“就是!国难当头,岂能坐视?”另一个青年拍案而起,“我们要唤醒民衆!要让更多人知道真相!光靠读书不行,得上街!得让当局听到我们的声音!”
阁楼里气氛激昂。有人开始低声哼唱起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歌声低沉压抑,却饱含着刻骨的乡愁和愤怒,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裴知聿听着这悲怆的歌声,看着一张张年轻而激愤的脸庞,清冷的面容下,心潮也在无声涌动。他想起白天帅府里那个冷酷血腥的年轻军阀,想起那双深不见底丶充满压迫感的眼睛。
临渊城,就像这阁楼外的黑暗,沉重得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沉重的脚步声,木楼梯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还有粗暴的呵斥!
裴知聿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不好!快!把东西收起来!”
话音未落!
“砰!”一声巨响!阁楼那扇本就单薄的木门被猛地踹开!木屑飞溅!
刺眼的手电筒光柱如同利剑般射入昏暗的阁楼,瞬间将一张张惊愕丶愤怒丶恐惧的年轻脸庞照得惨白。几个穿着黑色短打丶面目凶狠的彪形大汉堵在门口,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夥。
为首一人,正是谢沉戟麾下侦缉队的队长,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冷笑。
“哟,挺热闹啊!”侦缉队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阁楼内,最後落在裴知聿身上,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裴大医生,真没想到,您这悬壶济世的手,也爱摆弄这些违禁的玩意儿?”
阁楼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手电筒刺眼的光柱在几张惊慌失措的年轻面孔上晃动,如同舞台上的追光,将他们的恐惧和愤怒照得无所遁形。
油印的小册子丶僞装封面的进步书籍还未来得及完全收起,散落在破旧的桌面上,像无法掩盖的罪证。
侦缉队长狞笑着,大手一挥:“都给老子搜!一本都不许漏!”
如狼似虎的便衣立刻冲了进来,粗暴地推开挡路的学生,掀翻桌椅,将那些沾着年轻人热血和理想的纸张丶书籍粗暴地搜刮出来,胡乱地堆在地上。
纸张撕裂的声音丶书籍被践踏的声音丶学生愤怒的抗议声和侦缉队员粗暴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小小的阁楼瞬间变成了混乱的战场。
“你们干什麽!这些都是我们的书!”
“放开我!”
“还有没有王法了!”
裴知聿被两个彪形大汉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金丝边眼镜在挣扎中微微滑落,镜片後的目光冰冷如刀,死死盯住门口那个如同铁塔般矗立的身影——谢沉戟。
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逼仄混乱的阁楼门口。
深黑色的军用呢大衣笔挺地裹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肩章上的将星在昏暗中闪着冷硬的光。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寒潭般扫视着阁楼内的一切,目光在裴知聿被按住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其中的情绪。
“报告少帅!搜获违禁书籍丶煽动性传单若干!人赃并获!”侦缉队长立正敬礼,声音洪亮。
谢沉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地上那堆被搜刮出来的“罪证”上。
他缓缓踱步上前,锃亮的马靴踩在散落的纸张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弯下腰,随手捡起一本封面是《三民主义精要》的小册子,翻开内页,扫了几眼。
阁楼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学生们粗重的喘息和窗外淅淅沥沥渐渐变大的雨声。
“哼,”谢沉戟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随手将那本册子丢回书堆。
他直起身,冰冷的目光扫过被按住的几个学生骨干,最後定格在裴知聿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刺骨的寒意:“裴医生,看来你这济世的手,伸得太长了。”
裴知聿挣脱按着他的手,扶正眼镜,毫不退缩地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声音清冷如冰泉:“少帅何出此言?学生读书,何罪之有?国难当头,关心国事,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谢沉戟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聚衆私议,传播禁书,煽动民心,扰乱治安,条条都是重罪!”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铁血的威压,“在这临渊城,我说它是什麽罪,它就是什麽罪!”
他不再看裴知聿,目光转向侦缉队长,声音斩钉截铁:“把这些乱党,都给我押回去!严加看管!这些祸乱之源——”他指着地上那堆书籍纸张,一字一句,冰冷如铁,“就地,焚毁!”
“是!”侦缉队长狞笑着应道,立刻示意手下。
一个便衣掏出火柴盒,刺啦一声划亮。橘红色的火苗在昏暗中跳跃,带着一种残忍的诱惑。
“不——!”被按住的几个学生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那是他们的精神食粮,是他们黑暗中摸索的火种!
火苗贪婪地舔舐上纸张的边角,迅速蔓延开来。
油墨和纸张燃烧的焦糊味瞬间充斥了狭小的阁楼,浓烟滚滚而起。火光跳跃,映照着谢沉戟冰冷无情的侧脸,也映照着裴知聿瞬间苍白如纸的面容和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与……深深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