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
林婉君走在稍後一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她的伤势恢复得最快,此刻承担着警戒和背负物资的任务。经历了西柳镇的磨难,她的眼神更加坚毅,少了几分往日的活泼,多了几分沉稳。
他们已经这样走了七天七夜。避开大路,专走荒僻的山径和干涸的河床。饿了,啃几口硬邦邦的杂粮窝头;渴了,捧一把冰冷的溪水;困了,就在避风的山坳或废弃的窑洞里和衣而卧。风餐露宿,栉风沐雨。
“歇……歇会儿吧。”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後,谢沉戟停下脚步,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伤处的隐痛在持续行走後变得尖锐。
裴知聿立刻扶着他坐下,熟练地从藤箱里拿出水壶和一小块干净的纱布。“伤口疼了?让我看看。”他解开谢沉戟的皮袄和里面的棉衣,小心翼翼地检查肋下的绷带。
还好,没有渗血,只是长途跋涉的摩擦让伤处有些发红。
“没事。”谢沉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伤後未愈的虚弱。他闭上眼,感受着裴知聿微凉的手指在伤处边缘轻柔地按压检查,带来一丝清凉的慰藉。
这种无言的关切,比任何药物都更能抚慰伤痛。
林婉君警惕地蹲在土坡上方,眺望着来路和前方。“裴医生,司令,过了前面那道山梁,就是地图上标记的‘黑风口’。过了黑风口,离滦河就不远了。过了河,就进入晋察冀边区的地界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黑风口……谢沉戟睁开眼,望向那道如同巨兽脊背般横亘在前方的陡峭山梁。
地图上标注,那里地势险要,是土匪和溃兵出没的危险地带。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藏着一把他从不离身的丶枪管被锯短的德制PPK手枪,只剩最後三颗子弹。这是他们唯一的武器。
“小心些。”谢沉戟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休息片刻,三人再次上路。翻越黑风口的山路异常陡峭崎岖,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
凛冽的山风如同鬼哭狼嚎,卷起的雪粒打得人睁不开眼。裴知聿几乎是用身体在支撑着谢沉戟向上攀爬。
“小心!”林婉君突然发出一声低呼!
只见上方一处松动的岩石被踩塌,带着积雪和碎石,轰隆隆地滚落下来!
直冲走在中间的谢沉戟!
裴知聿想都没想,猛地将谢沉戟往旁边一推!同时自己用後背硬生生挡了上去!
“噗通!哗啦!”
碎石和积雪重重砸在裴知聿的背上!他闷哼一声,被砸得一个趔趄,向前扑倒!金丝边眼镜飞了出去!
“知聿!”谢沉戟惊怒交加,顾不得伤痛,一把抓住裴知聿的胳膊,将他拽住!林婉君也迅速冲下来扶住两人。
裴知聿的後背被碎石砸得生疼,手臂也被尖锐的石块划破,渗出血迹。他趴在冰冷的雪地上,喘息着,摸索着寻找掉落的眼镜。
“你怎麽样?”谢沉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半跪在裴知聿身边,检查着他的伤势。
“没……没事……”裴知聿喘着气,终于摸到了眼镜,重新戴上。镜片裂了一道细纹,视野有些模糊,但还能用。
他看着谢沉戟近在咫尺丶写满担忧的脸,扯出一个有些狼狈的笑容:“死不了……就是……眼镜坏了……”
谢沉戟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沾着的雪沫和泥土,看着他手臂上渗血的划痕,再看着他镜片後那双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伸出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笨拙地丶小心翼翼地擦去裴知聿脸颊上的污渍。
“下次……别这样。”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
裴知聿微微一怔,看着谢沉戟眼中那深藏的丶近乎笨拙的关切,一股暖流悄然划过心田。他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林婉君在一旁看着,默默地递过来水壶和干净的布条。
风雪依旧,前路艰险。但在这片荒凉冰冷的黄土高原上,在经历了生死与共的逃亡後,某种更加深沉而坚韧的东西,正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滋长。
互相搀扶着,三人终于翻过了如同天堑般的黑风口。
站在山梁上,寒风更加凛冽。极目远眺,前方是一望无际丶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更远处,一条蜿蜒如带的银色河流,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静静流淌。
那是滦河!
河对岸,就是他们魂牵梦绕的“老家”——晋察冀边区!
希望的曙光,从未如此清晰!
1938年初春。陕北,延安。
凛冽的寒风终于收敛了锋芒,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宝塔山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延河之滨。山坡上,一孔孔新开凿的窑洞鳞次栉比,炊烟袅袅。延河解冻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远处山坡上,隐约可见开垦出的梯田轮廓,预示着新的生机。
一座位于山坳处丶相对僻静整洁的窑洞院落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八路军野战医院第三卫生所”。
这里没有城里教会医院的精致设备,只有最朴素的土炕丶木桌丶长条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土法熬制的)丶草药和阳光晒过的被褥混合的气息。
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暖暖地洒在窑洞前的空地上。裴知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八路军军装,袖子挽到肘部,露出清瘦却结实的小臂。他正蹲在一个大簸箕前,仔细地分拣着刚刚从山上采回来的草药。
黄芩丶柴胡丶连翘……每一种草药都被他熟练地按种类丶成色分开。
晨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金丝边眼镜反射着柔和的光泽。没有了临渊城的紧张与阴郁,此刻的他,眉宇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专注。
“裴医生,这柴胡根是不是晒得还不够干?”一个扎着羊角辫丶脸蛋红扑扑的小护士端着一筐刚拆下来的绷带走过来,虚心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