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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言（第1页）

遗言

谢沉戟的目光落在银杏树粗壮的树干上，眼神幽深。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一个雨夜，似乎比这个更冷。一个倔强清瘦的小男孩发着高烧，蜷缩在树根下。

是他，把这个比他小几岁丶浑身滚烫的“拖油瓶”背回了暖阁……後来，小男孩成了医生，还曾送过他一本书，里面夹着一片金黄的银杏叶……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冷的雨水，猝不及防地砸进心底。

谢沉戟猛地关上窗户，发出一声巨响！将那些不合时宜的丶该死的柔软念头彻底隔绝在外！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左肩的伤口在冰冷空气的刺激下，痛得更加尖锐清晰。

他闭上眼，紧咬牙关，承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煎熬。冰冷的墙壁也无法驱散心底那团混乱的火焰——愤怒丶疼痛丶忧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丶对某个身影的牵念。

雨，下了一夜。帅府松涛苑的灯光，也彻夜未熄。

1933年的早春，寒风依旧料峭，却裹挟着来自北方关隘的血腥气息，席卷了整个临渊城。

“号外！号外！喜峰口血战！二十九军大刀队夜袭敌营，砍杀日寇数百！”

“看报看报！冷口失守！古北口告急！我守军伤亡惨重！”

报童嘶哑的呼喊声穿透清晨的薄雾，带着硝烟的焦灼和死亡的重量，敲打着临渊城每一扇紧闭的门窗。街道上，报栏前挤满了面色凝重的人群，沉默地传阅着墨迹未干的报纸。

大幅的黑白照片触目惊心：残破的城墙，焦黑的土地，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那些高举着缺口大刀丶面容模糊却眼神决绝的士兵。

战争的阴云，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在临渊城的上空。

教会医院（圣玛利亚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丶消毒水味和痛苦的呻吟。临时加设的病床一直排到了走廊尽头，上面躺满了从前线转运下来的重伤员。

他们大多缠着渗血的绷带，断肢处裹着简陋的夹板，伤口感染化脓散发出的恶臭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令人窒息。

空气里充斥着压抑的啜泣丶昏迷中的呓语和医生护士急促的脚步声。

裴知聿已经连续工作了近二十个小时。他穿着染满血污的白大褂，金丝边眼镜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镜片後的双眼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眼神却依旧锐利如手术刀。

他刚刚结束一台截肢手术，用沾满鲜血的手套抹去额角的汗珠，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片刻。

“裴医生！三号床！气胸！血压急剧下降！”护士长林婉君的声音带着焦急，从走廊另一端传来。

裴知聿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直起身，快步走去。

三号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士兵，胸口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浸透，脸色青紫，呼吸微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可怕的丶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嘶嘶声。

“剪刀！止血钳！准备胸腔闭式引流！”裴知聿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酷，迅速下达指令。

他熟练地剪开绷带，暴露伤口——左胸靠近腋下的位置，一个狰狞的弹孔，边缘皮肉翻卷，随着呼吸，正不断有血沫和气泡涌出！

是张力性气胸！空气源源不断从伤口进入胸腔，压迫肺脏和心脏，再耽误几分钟，人就没了！

裴知聿的动作迅捷而精准。

消毒丶局麻丶切开皮肤丶分离组织丶插入引流管……一气呵成。当带有血沫的气体“嗤”地一声从引流管中排出时，年轻士兵青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下来，呼吸也逐渐平稳。

“呼……”旁边的护士长林婉君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裴知聿的目光充满敬佩。

裴知聿却丝毫不敢松懈，他仔细固定好引流瓶，目光落在士兵那身被血污和泥土浸染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灰蓝色军装上——那是西北军（二十九军）的军装！他胸口还别着一枚小小的丶沾血的“大刀”徽章。

“兄弟……挺住……”裴知聿俯下身，声音低沉而清晰，“你叫什麽名字？哪个部队的？”

那士兵意识有些模糊，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王……王大柱……十……二十九军……一零九旅……大刀队……”

二十九军！大刀队！喜峰口！

报纸上那些模糊的黑白照片瞬间变得无比清晰！裴知聿的心猛地一揪。

“好样的！王大柱！”裴知聿用力握了一下他冰冷的手，“好好休息，你会好起来的！”

他直起身，正准备去处理下一个伤员，眼角馀光却瞥见王大柱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正死死地攥着胸口那枚大刀徽章，仿佛攥着最後的信念。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念叨着什麽。

裴知聿心中一动，凑近了些。

“……少帅……不是……孬种……”断断续续丶极其微弱的字眼，如同蚊蚋，却清晰地钻入裴知聿的耳中！

少帅？！

裴知聿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猛地看向王大柱！少帅？在临渊城，能被士兵如此称呼的，只有一个人——谢沉戟！

“你说什麽？王大柱？哪个少帅？”裴知聿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而，王大柱的力气似乎已经耗尽。

他眼睛半睁着，瞳孔开始涣散，攥着徽章的手无力地滑落。

他嘴唇最後翕动了两下，却再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心电监护仪上，代表生命体征的线条变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

“嘀————————”

刺耳的长鸣在喧嚣的走廊里响起，宣告着又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

裴知聿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白大褂上沾染的鲜血似乎变得更加冰冷刺骨。

他缓缓伸出手，轻轻合上了王大柱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