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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第1页）

寒夜

呜——！

凄厉的汽笛声撕裂了1931年冬临渊城沉滞的夜空，像垂死巨兽的最後哀鸣。

铁轮撞击轨道接缝的哐当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祥的急促，碾过覆盖薄霜的枕木，最终停靠在蒸汽弥漫的临渊站台。

车门猛地弹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味混合着冰冷的空气汹涌而出。

几个军装染血的卫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来，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帅！大帅不行了！快！快请裴医生！”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死寂的帅府炸开。

“什麽？！”老管家秦伯手中捧着的紫砂壶“啪”地摔在地上，碎瓷片和滚烫的茶汤溅了一地。他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惨白，踉跄着扶住廊柱才没倒下。

帅府上下灯火通明，却照不出一丝暖意，只有无边的恐慌在雕梁画栋间弥漫。佣人们噤若寒蝉，脚步仓惶，空气里弥漫着檀香也无法掩盖的丶山雨欲来的腐朽气息。

谢沉戟大步流星穿过抄手游廊。

深灰色的高级将校呢军大衣下摆被寒风卷起，露出擦得锃亮的马靴。他刚从城防炮台巡视归来，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粒。

那张刀削斧凿般的年轻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薄唇和深不见底的眼眸，像两泓结了冰的寒潭。

“沉戟……”秦伯颤巍巍地迎上来，浑浊的老眼蓄满了泪。

谢沉戟脚步未停，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人呢？”

“在…在正院卧房…裴医生刚到，正在…正在施救…”秦伯几乎语不成句。

正院卧房外，已黑压压站了一片人。

元老派的张镇守使拈着山羊胡，眼神闪烁不定；少壮派的几个年轻军官则紧握佩枪，满脸焦灼与愤慨。他们看到谢沉戟，目光复杂，敬畏中带着审视。

谢沉戟径直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

浓烈的血腥味和消毒药水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房间中央的西洋铜架床上，躺着一个人，厚重的锦被盖至胸口，露出的脸孔灰败如金纸，正是威震临渊二十载的谢大帅谢鼎元。

床边，一个穿着素色长衫的清瘦身影正俯身忙碌，动作迅捷而沉稳。

正是裴知聿。

昏黄的灯光下，裴知聿的金丝边眼镜反射着冷静的光。

他正用镊子小心地处理着谢大帅颈侧一道狰狞的翻卷伤口，皮肉外翻，边缘焦黑，显然是近距离爆炸造成的撕裂伤。旁边染血的托盘里，已取出几枚变形的弹片。

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对周遭的混乱和悲痛置若罔闻。

谢沉戟的目光掠过父亲毫无生气的脸，最终落在裴知聿那双稳定得可怕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指尖却带着薄茧，此刻正染着殷红的血。

他沉默地走到床尾，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伫立着，视线沉沉地压在裴知聿身上，带着一种无形的丶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时间在令人心焦的沉寂中流逝。

裴知聿缝合了最後一针，剪断羊肠线，直起身，用沾血的纱布擦了擦手，动作带着职业性的疲惫。

他转向谢沉戟，声音清冷，像冰泉击石：“贯穿伤，脏器破裂，失血过多。能撑到回来，已是奇迹。”他顿了顿，镜片後的目光平静无波，“少帅，准备後事吧。”

空气瞬间凝固。

谢沉戟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下颌线条绷紧如刀锋。他死死盯着裴知聿，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穿透他。

良久，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冰冷彻骨：“滚。”

裴知聿微微颔首，没有多馀的表情，拿起药箱，转身离开。

擦肩而过的瞬间，谢沉戟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上面赫然有几道新旧交错的暗红伤痕，与他年轻俊朗却位高权重的身份格格不入。

裴知聿的目光在那伤痕上极快地掠过，心头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裴知聿身後关上，隔绝了房内的死亡气息。

他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气，擡眼望去。

帅府高耸的飞檐在惨淡的月色下勾勒出森然的轮廓，巨大的白灯笼已然挂起，在风中摇曳，映照着廊柱上墨迹淋漓的挽联：“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远处隐约传来报童嘶哑的叫卖，穿透深沉的夜色：“号外！号外！关东军炮轰北大营！沈阳沦陷！……”

这临渊城的天，终究是彻底塌了。而风暴的中心，此刻正凝聚在那间弥漫着血腥与檀香的卧房里。

谢鼎元的大殓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气氛中进行。

帅府正堂“白虎堂”被布置成肃穆的灵堂。

巨大的黑漆棺椁停放在正中，前方香案上供着瓜果牲醴，长明灯的火苗幽微跳动。檀香浓郁的烟气缭绕盘旋，也掩盖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猜忌。

谢沉戟一身重孝，跪在灵前。

他没有哭嚎，只是沉默地烧着纸钱。跳跃的火光映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明明暗暗，更添几分深不可测。他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风暴中心的标枪。

堂下，各方势力泾渭分明。元老派以张镇守使为首，簇拥在一起，窃窃私语，眼神闪烁不定。

少壮派军官则聚在另一侧，为首的苏明远紧抿着唇，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年轻的脸庞上满是愤懑和不甘。

青帮马三爷也来了，穿着一身黑色绸缎褂子，坐在太师椅上，眯着眼，慢悠悠地拨弄着手里的铁胆，一副置身事外却又洞悉一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