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几许
陆府的清晨总带着松木香。江黎以醒时,窗外的玉兰开得正好,淡白的花瓣沾着晨露,像撒了层碎银。他坐起身,看到枕边叠着件青布衫,是陆清安让人备好的,领口绣着朵小小的莲,针脚比上次那件棉袍工整了些——想来是私下练了许久。
“醒了?”陆清安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碗粥,白瓷碗里飘着桂花,是江黎以偏爱的甜口,“厨房新磨的米,尝尝。”
江黎以接过粥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耳尖微热:“又劳烦你了。”他明明住回了相府,却总被陆清安以“相府翻修”为由留在陆府,一住就是半月。
“不麻烦。”陆清安坐在对面的小凳上,看着他喝粥,眼神里的笑意像化开的蜜糖,“昨日喻尚书送来南海的卷宗,瑞王的党羽都清得差不多了,苏湄也在长安住惯了,说想办个水师学堂,教女子学水性。”
江黎以舀粥的手顿了顿:“她倒是有想法。”他想起苏湄在珊瑚岛指挥海女队的模样,英姿飒爽,确实不该困在深宅大院,“我让户部拨些银子,场地就用京郊的旧码头,那里临水,正好合用。”
陆清安点头,又说起北疆的事:“赵勇捎信来,说今年的青稞收得好,百姓们特意留了几担新米,让镖局送过来,说是‘给江相和陆将军尝尝鲜’。”他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江黎以嘴边,“你看,大家都记着你的好。”
江黎以咬了口桂花糕,甜香漫开,却没躲过陆清安指尖的触碰,像有电流窜过,引得他微微一颤。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暖得让人想赖床。
吃过早饭,陆清安去了京营操练,江黎则留在书房整理南海的卷宗。案上堆着厚厚的纸,有瑞王私兵的布防图,有珊瑚岛的户籍册,还有苏湄画的龙宫洞机关图。他一张张翻看,看到苏氏写给瑞王的最後一封信时,指尖停住了——上面写着“愿来世不生于帝王家,只做南海一渔女”,字迹里的绝望,让人心头发紧。
“在看什麽?”陆清安不知何时回来的,身上带着练剑的薄汗,凑过来时,呼吸拂过江黎以的耳畔,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江黎以把信递给他,声音轻了些:“苏氏这一生,太苦了。”
陆清安接过信,看了半晌,忽然道:“但她护住了想护的人。苏湄丶珊瑚岛的百姓,还有这些能扳倒瑞王的证据,都是她留下的光。”他把信放回卷宗,“就像你父亲和我父亲,他们的光,也一直照着我们。”
江黎以擡眸看他,阳光落在陆清安的侧脸,将他的轮廓描得柔和。他忽然想起年少时,陆清安也是这样,总能在他低落时,用最简单的话,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午後的阳光正好,两人搬了竹榻到院子里的玉兰树下。陆清安躺着看书,江黎以则靠在他肩头,手里拿着陆清安的兵书,却看得心不在焉。风吹过,玉兰花瓣落在书页上,像一封无字的信。
“陆清安,”江黎以忽然开口,指尖划过兵书上的“守”字,“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陆清安翻过一页书,声音沉稳:“会。”他侧过头,鼻尖蹭过江黎以的发顶,带着玉兰的清香,“陛下已经能独当一面,南海太平,北疆安稳,我们……有的是时间。”
江黎以没再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像听着最安心的曲子。竹榻很窄,两人的肩膀紧紧相抵,手臂偶尔相触,都能引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却没人想挪开。
傍晚时,陆清安在院子里教江黎以射箭。他站在江黎以身後,双手覆在他的手上,引导着他拉弓丶瞄准。“手肘擡高些,对,眼神盯着靶心……”他的气息拂过江黎以的颈侧,带着灼热的温度,让他的手都有些发软。
“放!”
箭矢脱弦而出,却偏了靶心,落在旁边的草丛里。江黎以懊恼地跺脚:“又没中。”
陆清安却笑了,从背後轻轻环住他:“没关系,多练练就会了。”他的下巴抵在江黎以的发顶,声音低得像耳语,“其实……我更喜欢你这样,离我近一点。”
江黎以的脸颊瞬间爆红,刚想挣开,却被他抱得更紧。院子里的玉兰花瓣在晚风中飘落,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像撒了层粉色的雪。
晚饭是在廊下吃的,就着夕阳,喝着温热的米酒。陆清安话不多,却总记得给江黎以夹菜,把鱼刺挑干净,把最嫩的那块肉放在他碗里。江黎以被照顾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也甘之如饴。
“明日陛下要去国子监讲学,让我同去。”江黎以抿了口酒,“说想让学子们听听北疆和南海的故事,知道这天下之大,不止长安一隅。”
“好主意。”陆清安点头,“我让沈砚也去,他在北疆待过,讲起战友情,比我们更动人。”他看着江黎以,忽然道,“等忙完这阵,我们去江南吧?你父亲当年在江南任过官,说那里的春汛很美。”
江黎以的眼睛亮了:“好啊,我还没见过江南的水。”他想起父亲的《北疆水利志》里夹着的江南水坝图,上面有父亲的批注:“黎以若来,定要带他看这‘水过无痕’的巧思。”
夜色渐深,米酒的後劲上来了,江黎以的眼神有些发飘,却坚持要回相府。陆清安无奈,只能送他回去。
相府的门就在眼前,江黎以却磨磨蹭蹭不肯进去,站在灯笼下,看着陆清安,欲言又止。“陆清安……”
“嗯?”陆清安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心跳漏了一拍。
江黎以顿了顿,忽然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像玉兰花瓣落在皮肤上,轻得几乎没有触感。然後转身就跑,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跄着冲进了相府,连头都没回。
陆清安站在原地,手抚上被亲吻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江黎以的温度,带着米酒的甜香。他低头笑了,笑得像个得到糖的孩子,眼底的光比灯笼还亮。
相府的墙内,江黎以靠在门後,手抚着发烫的唇,心脏擂鼓似的跳。他能听到墙外陆清安离开的脚步声,沉稳而缓慢,像在回味着什麽。
月光洒在相府的老梅树上,枝桠间仿佛还回荡着年少时的笑声。江黎以擡头望着月亮,忽然觉得,这长安的夜,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而陆府的书房里,陆清安铺开纸笔,在那幅《花雪同归图》的角落里,又添了一朵小小的玉兰,花瓣上沾着点粉色,像极了方才那个仓促又甜蜜的吻。
窗外的玉兰还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