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梅梢
入秋後的长安,总带着种疏朗的静。
相府的庭院里,老梅树的枝桠在月光下伸展,像幅淡墨勾勒的画。江黎以坐在廊下看书,指尖划过书页上“长安”二字时,身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陆清安手里捏着个小布包,走到他身边坐下,玄色衣摆扫过石阶,带起一阵轻尘。“磨好了。”
布包里是枚狼牙,比之前那枚更温润,牙尖被打磨得圆润,侧面刻着极小的“黎”字,与江黎以一直戴着的“安”字狼牙,恰好是一对。狼牙边缘还留着细微的刻痕,显然是反复打磨过,连最锋利的地方都透着股小心翼翼的温柔。
江黎以捏起狼牙,指尖触到那熟悉的星纹——还是北斗七星的形状,只是勺柄的方向,微微偏向了对方的名字。“刻了很久?”
“嗯。”陆清安的声音有些低,目光落在他握着狼牙的手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膝头的布料,“在南疆的夜里,没事就磨一磨。帐里的油灯暗,好几次差点刻错了笔画。”
江黎以低头,看着狼牙上那工整的“黎”字,突然想起陆清安在军报里写过的话——南疆的夜很静,静得能听到帐外巡逻兵的脚步声。原来那些寂静的夜里,他不是在想战事,就是在打磨这枚狼牙。
夜风卷着桂花香漫过来,带着点微甜的暖意。江黎以将狼牙凑近月光,能看到上面细密的刻痕,是陆清安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带着他独有的力道,也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很好看。”他轻声说,指尖在“黎”字上轻轻划了一下,像在触碰某个珍藏多年的秘密。
陆清安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挪了挪,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廊下的灯笼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着,像幅被拉长的剪影。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传来,“咚——咚——”敲了两下,是二更天了。
江黎以继续看书,目光却有些涣散。书页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只剩下耳边陆清安的呼吸声,平稳而有力,像少年时在马场,他趴在草地上,听陆清安练枪时的喘息,带着让人安心的节奏。那时候陆清安总爱嘲笑他“手无缚鸡之力”,却会在他被先生罚站时,偷偷塞块桂花糕到他手里。
“黎以。”陆清安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梅枝。
“嗯?”江黎以翻过一页书,指尖却停在半空。
“当年在马场,你说想拆了两府的墙。”他的指尖在石阶上画着圈,圈痕浅淡,像怕被人看见,“我托人问过工部,说可以改修角门,连通两府的後园。你院里的那株老梅,开了花就能顺着墙伸到我这边来。”
江黎以合上书,转头看他。月光落在陆清安的侧脸,将他下颌的线条柔化了几分,眼底的光比星光更亮,带着点忐忑的期待,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孩子。他想起少年时在马场,陆清安第一次射中靶心时,也是这样的眼神——紧张,却又藏不住欢喜。
“清安。”江黎以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陆清安耳里,“墙不必拆了。”
陆清安的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刚要开口说些什麽,却听江黎以继续道:“反正……我也常来你这里。福伯新酿的梅子酒,总说要等你回来才肯开封;书房里那副未下完的棋,黑子还等着你落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声音里带着笑意:“再说,改修角门要惊动工部,难免被言官写进奏折里。倒不如这样,你想来时便来,我想去时便去,自在些。”
陆清安的眼睛,在那一刻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辰。他伸手,轻轻握住江黎以的手腕,动作带着试探的小心翼翼,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传过来,烫得人指尖发麻。他的指腹有层薄茧,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触在江黎以细腻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黎以。”他又唤了一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江黎以回握住他的手,指尖穿过他的指缝,紧紧扣住。他能感觉到陆清安的手猛地收紧,像怕他跑掉似的,力道里藏着压抑了太久的情绪。
夜风卷着桂花香,吹得灯笼轻轻摇晃。老梅树的枝桠上,不知何时停了只夜鸟,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惊起,扑棱棱地掠过墙头,留下几片羽毛,飘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没有辗转反侧的试探。
只有掌心相贴的温度,只有月光下无需言说的默契,只有那句藏在岁月里,终于敢在安宁日子里说出口的——“我也是”。
江黎以低头,看着交握的手,陆清安的手比他大些,能将他的手完全包裹住,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想起在寒山寺,陆清安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从箭雨中冲出来;想起在宫墙下,陆清安攥着他的手腕,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原来有些牵挂,早已藏在一次次触碰里,只是他们都後知後觉。
“起风了。”陆清安起身,将自己的披风解下,裹在江黎以肩头。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松木香,像将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露重,进去吧。”
江黎以仰头看他,灯笼的光晕在他眼底漾开,像揉碎的星辰。“一起。”
两人并肩走进书房,烛火被风带得跳了跳,将两道影子投在书架上,叠成一道长影。陆清安替他倒了杯热茶,水汽氤氲中,能看到他耳尖的红。江黎以接过茶,指尖碰到杯沿的温度,突然想起陆清安在边关送他的暖玉,也是这样恰到好处的温热。
“那枚狼牙。”江黎以摩挲着杯壁,“我明日让福伯找条红绳,系上。”
“好。”陆清安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他颈间,那里露出半枚狼牙,正是自己当年送的那枚“安”字款,“正好一对。”
烛火摇曳,映着两人眼底的笑意。案上的两柄狼牙,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红绳交缠,像两道终于拧在一起的命运。窗外的桂香,顺着窗缝溜进来,混着烛火的暖意,漫过整个房间。
陆清安拿起那副未下完的棋,执起黑子,落在棋盘的“天元”位上。“该你了。”
江黎以执起白子,指尖悬在半空,却迟迟未落。他看着陆清安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安宁的日子,来得如此不易。那些烽火硝烟里的牵挂,那些宫墙暗影中的扶持,那些藏在心底不敢言说的心意,终于在今夜,随着落子声,尘埃落定。
白子落下,与黑子轻轻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颗心,终于找到了归宿。
这夜的长安,月凉如霜,却有人把彼此的掌心,捂得滚烫。而书房里的烛火,亮到了天明,像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故事——关于烽火,关于等待,关于两颗心,终于在岁月里,紧紧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