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前风息
七月初七前的最後一个雨夜,长安城里静得反常。
蝉鸣被暴雨浇哑,连打更人的梆子声都透着股小心翼翼的滞涩。江黎以坐在相府的回廊下,手里捏着那封字迹熟悉的信,指尖被纸页边缘磨出细痕。
陆清安的脚步声在雨幕中响起时,带着股不容错辨的寒气。他没穿常服,一身玄色劲装外罩着蓑衣,雨水顺着蓑衣的下摆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还没睡。”他的声音像被雨水泡过,又冷又硬。
江黎以擡头,见他肩甲处的布料洇着深色,像是渗了血,眉头立刻蹙起:“受伤了?”
陆清安没答,反而大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阴影将他完全罩住。“把信给我。”
“不可能。”江黎以将信攥得更紧,指节泛白。
“江黎以。”陆清安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带着股近乎暴戾的执拗,“那是慕容彦的陷阱!他想利用你外祖父的清白引你出去,一旦你踏入寒山寺,就会被冠上‘通敌’的罪名,到时候我就是想保你都难!”
“我知道是陷阱。”江黎以迎着他的目光,眼底的光比雨丝更冷,“但那是我母亲的字。她战死前藏了什麽,慕容家灭门的真相,外祖父到底有没有背信弃义……这些我必须知道。”
“我去查!”陆清安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给我待在相府,半步都不许踏出!”
江黎以的手腕传来剧痛,却倔强地不肯低头:“陆清安,你凭什麽管我?”
这句话像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陆清安心里。他猛地松开手,後退半步,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夹杂着受伤与暴怒:“凭什麽?就凭你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让我护你一生!就凭我在边关九死一生,想的全是你!就凭……”
他没说下去,喉结剧烈滚动,像有团火堵在那里。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将彼此眼底的伤痕照得一清二楚。
江黎以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看着他肩甲处渗出的血染红了玄色劲装,突然觉得疲惫。“清安,”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那是我母亲。我不能不去。”
陆清安的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眶上,那点暴怒瞬间被什麽东西浇灭,只剩下无力的挫败。他转身,从蓑衣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扔在石桌上——是枚沾着泥土的令牌,上面刻着“江”字,边角磨损得厉害。
“这是从慕容家旧宅挖出来的。”他的声音沙哑,“是你外祖父的兵符碎片,背面刻着‘七月初七’。”
江黎以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不是不让你查。”陆清安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挺,“我是怕你送命。”
雨还在下,砸在石桌上的令牌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江黎以捏起令牌,背面的刻痕硌得掌心发疼,那“七月初七”四个字,像四道血痕,印证了母亲信里的邀约并非虚言。
“我会带禁军。”他低声说,“喻辞桉会在暗处接应。”
陆清安猛地回头,眼底的光锐利如刀:“你早就安排好了?”
江黎以没说话,算是默认。
陆清安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自嘲的冷意:“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听我的。”
“不是的。”
“够了。”陆清安打断他,转身就走,蓑衣的下摆扫过石桌,将那枚令牌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江黎以想去捡,却被他的话钉在原地——
“江黎以,你记着。若你踏出相府半步,我就调动京畿卫戍,封了寒山寺,哪怕是把你捆回来,也绝不会让你去见慕容彦。”
雨声吞没了他的脚步声,只留下那枚落在地上的令牌,在雨水中闪着冷光。
江黎以蹲下身,指尖触到冰凉的令牌,雨水混着什麽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上面,晕开小小的湿痕。
他知道陆清安说得出做得到。那个在战场上能下令屠城的将军,偏执起来,比谁都可怕。
可他也退无可退。
外祖父的清白,母亲的遗愿,慕容家的血债……像无数条锁链,将他牢牢捆在七月初七的寒山寺前。
深夜,雨势渐歇。
江黎以的书房里,烛火摇曳。他将兵符碎片与母亲的信放在一起,指尖在上面徘徊许久,最终拿起笔,写下一封密信,交给最信任的亲卫:“送去喻尚书府,让他按第二套方案准备。”
亲卫领命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微光里。
江黎以站在窗前,望着陆清安府邸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早已熄灭,像座沉寂的孤岛。他知道,这场对峙,没有赢家。
而此刻,陆清安正坐在黑暗中,指尖抚过银枪的枪缨。枪尖的寒光映在他眼底,那里没有愤怒,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他早已调好了亲卫,藏在寒山寺周围——他不会捆走江黎以,却会替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哪怕是付出性命。
黎明破晓时,雨终于停了。
长安城的上空,乌云尚未散去,却透出一缕微弱的光,像暴风雨前短暂的喘息。
相府的大门缓缓打开,江黎以一身素色长衫,走出了门。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眉宇间的沉郁。
寒山寺的方向,晨雾缭绕,像藏着无数未知的凶险。
这场注定无法避免的会面,在夏日的雷雨後,终于拉开了序幕。而那紧绷在两人之间的弦,已到了一触即断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