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之美
楚枢从未想过自己会猜错。
在他构建的图景里,理性的政客应该像机器一样冷静,排除感情波动丶精密地计算投入与産出,攫取最大的政治利益。权力——这座人类智慧铸就的金字塔尖——难道不比黏腻温热的血缘更崇高,不比那些困于脐带情结的原始本能更光芒万丈?只有庸碌的蝼蚁才会溺毙于可悲的生物冲动,为注定腐烂的血肉枷锁陪葬。而米明澈……
“愚蠢!”
这声吼裹挟着愤怒和唾沫星子撞向实验室的墙,楚枢甩垃圾一样将钢网和铁蓝甩到墙根处,可那蚀骨的恨意仍未释放。
他知道自己完了。他看不起那些权贵,可他清楚自己对抗不了。自己对于米明澈最大的价值在于暗杀议员。可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只有在暗处才有用。而今晚这场血洗夜枭的雷霆行动,米明澈等于将昭勾结唐毅私调城市防卫的事昭告天下,这是撕破脸皮的决裂了。这意味着,他那张用暗杀交换实验默许的底牌已经化为了灰烬!米明澈的铁蹄很快就会踏平这座地堡——只要米久那张嘴轻轻掀动,说一声“斗兽场地下在拿我做实验”。
而这一切,都因为铁蓝多事!
楚枢居高临下,像审视一块污秽的破布,眼角斜视着在墙角被钢网困得如蛛网捕获的猎物一样的铁蓝——这个混蛋居然还在笑,一边吐着血沫子,一边笑得好像他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楚枢看不见任何他期待的战栗和求饶,只有一种冰冷的丶俯视般的傲慢。楚枢的义体的金属关节因愤怒而绷得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突然冲向铁蓝,抓住铁蓝那头长发,将那个脑袋重重往墙上撞过去,砰地一声,恨不得撞碎。“你!这个满身下城废土臭气的劣等拼装货!你竟敢用廉价丶愚蠢丶进化不完全丶原始得犹如野兽发情的‘父爱’来嘲笑我……我的……谬误?!”
铁蓝被撞得耳朵里灌进了滚雷,震得他脑袋发麻。眼前爆开的金星尚未完全消散,而此刻楚枢的狼狈不堪却清晰地映在满目金星之上,那身体面丶整洁的精英外壳,那件楚枢钟爱的纯白风衣,此刻肮脏褶皱得不成样子,下城混混也不过如此了。
这实在太有趣了,让铁蓝濒临昏迷的意识深处爆发出更猖狂丶更刺耳的笑声:“你不会明白的,哈哈哈哈……你,咳咳……楚枢,你就是个畜生,你不可能理解人的感情,哈哈哈哈……你不配懂‘人’……”
“你又懂什麽!感情唯一的意义是拖累!”楚枢气急败坏得地指着阿凉的投影,“人类就该像她一样剥离掉一切情感表达!意识飞升是人类唯一不朽的机会!她还不够完美,她还多了些痛觉和困惑。我有更完美的,我明明就有可我现在来不及了!”
阿凉的全息投影正在剧烈闪烁丶扰动,没有实体让她对铁蓝的遭受的物理伤害毫无办法。她的情绪很混乱,虽然她理论上应该没什麽情绪。她飞到楚枢面前,挡不住楚枢的手仍想至少先挡住楚枢的视线,“我没有感情,可是我有人性。不像你。”
她没有表演愤怒或者焦急,而她平淡客观的电子感彻底点燃了楚枢最後的疯狂。
他退後一步站到实验室中央,仔细地开始整理自己那身早已污秽不堪的风衣衣领,手指拂过前襟,试图抹平那根本无法复原的褶皱。他面色郑重丶喉结滚动,像在主持一场伟大的仪式,冰冷而诡异地说
——“今天你们,都得死。让我想想从谁开始。”
他在铁蓝丶阿凉丶阿恒,这一个人和两个服务器之间逐一点过,口里念着幼儿园小朋友玩的点兵口诀,“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哪个,哪个就是我的……小丶绵丶羊。”——鬼知道他脑子里是一种什麽画面——冰冷的指尖最终停顿下来,竟然停在了阿恒的服务器上。
“啊,是你吗。”他冷笑着,视线扫过阿恒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睛,停在玻璃缸的纳米脑上。纳米机器人正在疯狂旋转着,像一群被鲨鱼追赶的沙丁鱼。
阿恒的全息投影在实验室里乱窜,摄像探头也疯狂打起转来。他尖叫着:“别杀我,你不要杀我,别杀我啊,我什麽都没做过,别杀我丶别杀我……”这凄厉绝望的叫声回荡着,是人才会有的本能恐惧。
楚枢那精心打造的手指头悬停在阿恒服务器“格式化”按钮的孔洞上,仅仅几毫米,然而,平日里稳定操作精密仪器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丶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震颤。他盯着玻璃缸里那群狂躁的纳米机器人,嘴唇嗫嚅了一下,声音低得自己都几乎听不清,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那个即将死亡的他的造物:
“不过是堆数据……AI罢了……一滩会动的纳米……再养一个就是……”
这苍白的辩解像在说服自己心底那片突然出现的丶冰冷的虚无。
阿凉的投影选在铁蓝身边,她平静的服务器忽地嗡鸣起来。她的数据流在波动,这让她的探头对准了楚枢,“你迟疑了?不舍?你身体里竟然还有人性的残馀吗?”
“咳……哈!”墙角的铁蓝大口咳出混着血的机油,但笑声却像淬了毒,“什麽人性?那是,咳咳……是他身体最深处的丶抹不掉的原始本能!哈哈哈哈……畜生披上白大褂……也改不了舔伤口的怂样!”
“闭嘴!劣种——!!我先杀你!”
挫败丶羞辱,和计划被打碎的怨恨,汇聚在铁蓝那张嘲讽的脸上,楚枢猛地撸起左袖,按下小臂内侧一处隐蔽的蓝色闪光。一段次声波代码唤醒了休眠在铁蓝体内的劫持型纳米机器人,那群蛰伏已久的家夥,瞬间向脑干撕咬过去。
然而,预想中的瞬间暴毙并未出现,铁蓝的身体猛地反弓僵硬,身体倒地剧烈痉挛,但他双目圆睁,嘴巴里短促地发出“嗬……嗬……”的进气声,他的胸膛仍在起伏——他没死!
就在指令激活的瞬间,极近距离内,阿恒那颗被死亡锁定的纳米脑——数以万亿计的纳米单元构成的混乱狂潮,仿佛感知到了同类的致命异动,爆发了不可思议的集群性电磁牵引效应!
这股由濒死绝望驱动的无形引力,像一面磁盾,瞬间偏移了铁蓝脑干深处那群劫持型纳米机器人的引爆坐标!致命的爆炸威力,诡异地被转移丶释放在了相对非致命的脑干边缘区域!
“铁蓝!不!”阿恒凄厉的尖叫,从向楚枢求饶,变成了呼唤铁蓝。他的全息影像急得爆出雪花点,扑向地上艰难维持生命体征的那具躯体。
他的纳米脑,那些被囚禁在透明牢笼中的记录着人类意识碎片的纳米机器人,疯狂地涌向靠近铁蓝的那一侧缸壁,像亿万只绝望的手疯狂拍打丶挤压丶抓挠着壁垒!透明的强化玻璃缸壁上,顿时糊满了密密麻麻丶不断蠕动的银灰色金属!
楚枢僵在原地,死死盯着蜷缩在地丶濒死却又茍延残喘的铁蓝,然後猛地转向那堵无声呐喊的金属墙。一种冰冷的丶彻底失控後的扭曲快意,伴随着更深的嘲弄,浸透了他的声音:“呵……心疼了?舍不得你的劣种朋友?”他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那简单,我楚枢,最是成人之美。”
他不再看地上抽搐的铁蓝一眼,径自走向实验室里唯一空着的墙壁,手指拂过冰冷的合金,在一处几乎与墙体融为一体的位置停留。
一道暗门无声滑开,门後,渗出令人焦躁的粉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