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星辰
米久听着铁蓝平静地讲述真相,关于从楚枢的数据库中得到的答案:
楚枢和米明澈早已达成交易。米明澈提供电能与政治阴影里的庇护;楚枢则动用其禁忌技术,成为米明澈权力攀登路上的清道夫。起初,米明澈本无意沾染,但楚枢发现了“焚城器”的存在。这个秘密撬开了米明澈的底线。
关于米久,米明澈虽然没有授权楚枢用米久做实验,但当周维抛出围猎满月的诱饵以换取对楚枢越界的宽容时,米明澈选择了沉默与放任。
楚枢是被周维上传的。周维为获得意识永生资助了楚枢,他二人的交易时间比米明澈更早。现在周维等不下去了,要求楚枢拿出成果,他又怕楚枢骗自己,所以用楚枢的仪器上传了楚枢看效果。
“焚城器?”米久低声复述。
铁蓝展示了楚枢数据里的焚城器模型,在电厂深处的一个巨大发射器,“楚枢是推测的,他曾经细致地研究过你父亲,收买了电厂的技术员,还从你的意识碎片里找到了通向焚城器的管道。”
米久恍然,就是这个东西,这对崇尚科学的妈妈来说,是理念上的亵渎。让他感到寒意的是,自己竟然不觉得惊讶,只是爸爸的形象在他心中慢慢融化丶重塑,成了陌生的丶面目模糊的阴谋家。
他伤心,痛楚在心尖蔓延。然而,情绪的更深处却诡异地翻涌起一丝理解。他居然理解爸爸身上那种冷酷的权欲,就像他在斗兽场理解楚枢对失控的渴望。爸爸不惜一切代价丶扫清任何潜在障碍的冷酷决心,其本质与楚枢的疯狂内核,有着类似的对于恐惧的扭曲。
恐惧丶欲望丶毁灭与自毁倾向……谁心底没有滋生过这些黑暗呢。“爸爸还是心软了。”米久叹道,望向铁蓝,眼圈泛红,却平静,“你怎麽看?”
铁蓝缓慢地摇头,“米久,你知道的,我很小就失去了父亲。我对‘好爸爸’没有概念。不过……楚枢的数据库让我看到了一条属于你的新路——”影像切换成一个复杂的脑机接口模型,“你的生物电斥效应,不仅仅对纳米机器人友好。它有一种罕见的丶未开发的潜力。它可以作为无线信号强化源,通过非接触式脑机交互,让你比任何人都更适合操纵机械。你丶愿意开啓这扇门吗?”
米久歪着头,有几分调皮地对铁蓝笑道:“铁蓝,不能更换义体到底算不算疾病?抛弃血肉丶拥抱机械,到底算不算是人类的进化?”
铁蓝淡蓝色的光影如水般流泻过来,形成一个拥抱的姿态,温柔地环绕丶浸润着他。“也许一条古老的知识可以回答这个疑惑:自然选择从不指定方向,没有进化,只有演化,合适的就是最好的。”
他们模糊了现实与虚拟的交界,融为了一体。数据流与生物电流微妙地共鸣,构成一幅由血肉与光影组成的奇异图腾。
米明澈带着肢解满月的审判结果踏进家门。
大厅里难得热闹,米久正坐在窗口看那几盆他们父子一起种的太阳花,身边带着整理羽毛的凉鸟丶打哈欠的雪豹和铁蓝的服务器。
“阿久?”米明澈带着热情,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陪我去接妈妈回家。你帮爸爸劝劝她。”
米久没有回头,只将视线从太阳花上移到窗外,“劝没有用。你还没明白吗?妈妈无法和解。她不可能原谅把一切都摆上权利棋局的你。那等于背叛了她自己。”
“愚蠢的固执!”米明澈眼神冰冷地向那片太阳花甩过一个眼刀。他辩白道:“我想要的根本不是权利,我想要的是我们一家人的安全。这棋盘不是我摆下的,有人先一步将刀锋悬在我们头顶!你告诉我,不拿起刀,我们一家三口当鱼肉吗?情形如此,我又何辜!”
米久站了起来,迎着米明澈走去。爸爸在他眼睛越来越近了,他发现自己又长高了,视线与父亲几乎平齐。一丝苦涩的了悟在心中化开,融入他唇边的浅笑:“我理解你。但你还是说服不了妈妈。她解锁了我的密钥。你的那件灭世杀器也需要一把新钥匙了。”
米明澈强压恼怒,以对峙姿态向米久走了一步,一掌拍在餐桌上,“我从没把你当成啓动程序!我用你设定了焚城器自毁,是怕有人用你的性命威胁我啓动它!那只是最後的威慑手段而已!”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臂之遥。米久清晰地看到父亲眼中燃烧的怒火,心中竟分出一份心思暗道:如果爸爸要扇自己,那就让他扇吧。
他迎着爸爸的眼睛,绝不肯退缩,“术不同,道同。爸爸,你太心软了,作为阴谋家来说。我来帮你下这个决心。”他左手突然向右臂抓下去,指甲如利爪,狠狠抠进了皮肉。他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硬生生将嵌在皮下的那枚治安协议芯片连带着一块血肉,从伤口深处抠了出来!
剧痛瞬间将他淹没!泪水不受控地盈满眼眶。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声音打颤,“以後,你不用再顾虑我,也不能再利用我。这样就公平了。”
他将沾着温热血肉的芯片甩在冰冷的桌面上,暗红的血晕开得刺目。
“公平?”米明澈盯着米久右臂上蜿蜒流下的血,声音尖刺得撕碎了他的所有沉稳优雅,“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吧!”他迅速翻出治安协议记录,上面红字一行行刺目地闪烁着:
治安豁免记录丶医疗特权S级特供丶实时位置加密监护丶S级安全警报响应……
“你以为你的安全和空气丶和阳光一样理所当然?你以为你的下城冒险是电子游戏?就你闯的那些祸,你要不是我的儿子,你早死了八百回了!你要不是我儿子,楚枢早把你当成小白鼠关在实验室的笼子里了!”
“是!爸!我看清楚了!”米久决绝地嘶吼:“所以我不怨恨你,哪怕我也是你的棋子!但以後,我们必须重新适应新的父子关系——”他的左手死死摁住右臂的伤口,血黏腻地渗出指缝。他向上略扬下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坚定如淬炼过的精钢,
“我要平视你。”
“呵……好!好!!你有骨气!啊?”米明澈暴怒咆哮,扬起巴掌。那巴掌打着颤停在空中。他盯着他的儿子——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丶这张不肯妥协的混账的脸——他想扇下去,扇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反叛!但他心中那份“心软”的坦诚阻止了他。
半晌,他终于在儿子坚定得视死如归的眼神里收回手,退了半步,“你给我记好了!你的血管里流着我的血!你的基因链刻着我的姓氏!‘米明澈的儿子’这个身份,不是你剜掉一块肉丶一枚芯片能改变的!你永远甩不掉,到死都要背着我的烙印!”
“我没否认。”米久平静地转身,走向铁蓝的服务器,提起来向门口走去,凉鸟站在他肩头,雪豹默默跟上。一人丶一鸟丶一豹丶一机器,一起消失在电梯门里。
米明澈僵在原地。那枚染血的芯片刺目地躺在桌上。他避开芯片,转头望向巨大的落地窗。那盆他和米久一起栽下丶细心照料的太阳花,向着光明鲜亮地绽放。
他打开了新闻。光幕上,是满月帝国崩塌的惨象:股票曲线崩塌下坠;月球基地工人愤怒地堵塞轨道港口;专家们唾沫横飞地谴责……
情绪笼罩了他——巨大疲惫和奇异的……轻松感?
“呵……”他叹息。曾经精心维护的温柔面具,终于可以彻底撕下了。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支雪茄,优雅点燃。辛辣的烟草味在空旷得可怕的大厅里弥漫开来。
以後再也没人会在家里唠叨他抽烟了。多自由。
他缓步踱到窗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片夕照的光芒,肩部倚在玻璃上,高级的灰西装被压出了几道明显的褶皱。
他偏爱灰色,因为这层冰冷的金属质感能完美地藏匿起他所有不为人知的情绪。他微微仰头,望向模拟完美的人工天穹——那才是他的归宿。
阳光充满整面巨大的落地窗,唯独他的背影,被光芒清晰地描摹出来,成为一幅阴沉的灰色剪影,孤独地隔绝在光明之外。他身後那片本应沐浴阳光的花丛,已完全隐没在他的身影投下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