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空荡“我难受……”
那是个寻常的午後,平淡无奇,与前些时日大差不差,所有的都安宁和顺,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陈则最先发现,天暖院里多蚊虫,他点了盘香端出来,刚准备到藤椅周围放下,还没走两步就察觉到了异常。
隔了一米多远的距离,他定定站着,很难再靠近分毫。
二爷睡得太安详了,头歪向一边,静悄悄的,经书还搁在胸口那里,若不是无力耷垂的手,他就像是在午休,乏困了,中途小憩两刻钟,等晚点又会眼睛都没睁开就先扯开嗓门儿吆喝着喊陈则他们,让换壶扑腾的热水来。
一盘香掉落,炉子咕噜滚出去老远,灰四散扬起。
大家都还在这里,贺云西闻声出来,祖孙俩慢了一步,刚到外面,江秀芬最迟钝,还以为仅是摔了炉子搞出的阵仗,老太婆弯身就要去捡东西,却被及时拦下。
许是冥冥之中早有预感,二爷今日特地穿的新衣,一身灰扑扑的素色棉麻唐装,上半天才到理发店剪头发,刮干净胡子,洗了脸,周身收拾得利索整洁,体面,一丝不茍。他以往总爱使唤陈则,很多事情明明自己能干,偏要喊人过去,现在离去了,却不麻烦徒弟了,很是省心。
陈则动也不动,光是堵那里,什麽都做不了。
直到一双腿站木僵了,贺云西拉他的一下,温声说:“让二爷安心上路。”
这回江诗琪没再吓得哇哇大哭,小姑娘懂事,知道那是怎麽回事,她也呆愣愣的,过了好久才扑向陈则,抱住人,憋下了大声的哭闹。
陈则宛若枯枝,几近被这一下箍断。
贺云西护着兄妹两个,一会儿,还是那句轻言:“二爷该走了……”
一锅卤水豆腐还没吃完,剩了小半,老头儿定了今晚还要吃煎豆腐块的,陈则才将嫩豆腐压上,东西还没做出来。
半晌,推开江诗琪和贺云西,陈则上前,行两步眼角就染上了薄红,到跟前,等戏曲放完了,再拿开还未来得及搁下的经书,弯下腰身,跪地上……抓着二爷苍老细瘦的胳膊,陈则垂眸望着,颤了颤,过了半分钟脊梁被风压弯,才将头低下去,对着人磕了三次。
天上的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晴朗,空荡荡的。
其他三个人始终站在後边,良久,贺云西带着江诗琪,和陈则一样,朝二爷的方向拜了拜。
江秀芬别开脸抹眼睛,回屋找出蜡烛纸钱,送到外边。
……
张师他们很快赶到,接到贺云西电话立马放下手上的事就来了,孙水华和徐工紧随其後,犹如何玉英离世的那天,周边的邻里们仍然自发过来,连远在庆成市的曾光友收到消息後,孩子也不带了,连忙订机票当天就飞回北河。
四野山由陈则通知,联系观主和几位师叔师兄。
一位师兄不忍,手机里说:“节哀。”
陈则什麽都没讲,嘴皮子张合,仅回:“劳烦各位。”
一切按照二爷生前的遗愿进行,不发丧不办葬礼,全都从简,大家都来送老王头最後一程。
夏天了,人没了不能在家放太久,二爷法律意义上算是孤寡老人,因着没有直系亲属,街道办派了员工到这边,负责协同处理他的身後事。
开死亡证明,火化手续,都得街道办的员工出面帮着申请,陈则全程跟着走流程,当晚骨灰就烧完领回院子。
虽不搞仪式,但陈则还是将骨灰在老屋放两天,搭了个简易的灵堂,写一对挽联,直到把人送上山前,多少弄一处能安置二爷的地儿。
一波接一波的人到这儿,比上一次还多,街坊丶二爷的旧识老友丶诸多不太熟悉的面孔,有与二爷曾经交好的萍水相逢,有受过他恩情的老少,也有一大家子哀嚎踉跄着进门,还没进堂屋就伏地叩拜。
其中一部分陈则见过,比如去施安县村里做道场那次的老太,她竟还活着,孤苦无依可比二爷命长,也不知是谁通知的她,一个步履蹒跚走都走不稳的老太婆从遥远的乡下坐摩托转大巴,不晓得到底转了几趟车,绕了多少颠簸弯路,历经千难万险终由偏僻村落赶到城里的和平巷。
老太捏着两千块,当初她老伴去世二爷随她的帛金,如今又还了回来。她拽着陈则,皱纹纵横的老脸苦相更甚,坚持要他收下钱,不停地把钱往前塞。
许多人陈则都不认识,甚至不少穿道袍的也接连出现,不是四野山上的同门,而是别的道观里的道友。
老房子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攒动的人群不肯散去,吊唁完迟迟不离开。
二爷留了遗嘱,做了公证,机构和公证员第二天上门,当着衆人的面宣读遗嘱——应当是料准了会有这麽多人在场,二爷特意请来的人做个见证:
他死後,名下所有存款分成四份,一份二十二万,代为陈则还银行的欠款,一份二十五万,留作江诗琪今後读书的费用,剩下的分别捐给学校和道观,而其他资産,房子给江诗琪和江秀芬,祖孙俩六亲缘浅,房子予她们做落脚的地方,车子还有他收藏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各种经书字画资料等,全交由陈则。
二爷这辈子挣了钱,但不爱享受物质,几十年来节俭惯了,至今房子里连空调都没装,一件值钱的现代化电器都没有,他大半钱财早都散出去了,或是捐助,或是以前赠予四野山用于修缮道观,馀下的带不到底下,真成了身外之物,都得处置妥当。
他走了,对错随人论,但不想自家徒弟遭人非议丶被戳脊梁骨,流言蜚语最伤人,难免往後不会有拿这个妄加揣测陈则或背後议是非的,因而这些安排一定得当衆宣布,经书等等不值几个钱,车子也是旧车,是陈则伺候他六七年该得的,理所应当由他继承,帮还欠款是他这个师父临了不放心,唯一能为徒弟做的了。
这几年,外头不止一个人嚼舌根,年岁正盛的年轻人拜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儿当师父,明明自个儿家里都顾不上了,还跑前跑後地为其做这做那,比待爹妈都亲,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另有所图。
当衆宣读遗嘱,为的就是堵住这部分非议,不给往後陈则的日子添乱。
这份公证的遗嘱只是想告诉大夥儿,甭管街坊邻居还是之前乱讲闲话的有心之士,他王太清的徒弟,上孝亲母敬师门,下顾幼童老弱,并非六亲不认的白眼狼。陈则只是心软,有担当,他堂正清白,顶天立地,做子女做徒儿都无可挑剔,对得起所有人,不欠谁。
这份遗嘱,贺云西当时也去做了见证,张师和邹叔都在,不单单是法律意义上完全成立,二爷还留了一封信,不是给陈则的,是给故人们。
他已身无遗憾,唯独放心不下徒弟,若他日陈则遇难处,还请诸位照拂一二。
遗嘱中另有一条隐藏要求,不当衆宣读,等四野山那边的观主到了,公证员和律师将陈则贺云西和观主叫到一处,单独公布:
赠予道观的修缮费用将分批逐年给出,必须由陈则本人经手且监督後续事宜,若每年无陈则签字同意,当年的钱就不能动,钱款超过连续三年未动就将全部打入陈则本人的账户。
捐给学校的钱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