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那年锦水城河畔,灯火阑珊,你放的那盏最大最亮的莲花灯上,白纸黑字,墨迹未干,写的可是‘白洛秋欠孤槐十碗虾仁馄饨’。债主在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位置。
孤槐隔着狐狸面具,身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一顿。
周遭食客的喧哗丶摊贩的吆喝仿佛瞬间被拉远丶模糊。
千年的生死相隔,幽冥深处的枯寂守望,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丶蚀骨的思念丶滔天的恨意与失而复得的狂喜……
种种足以压垮星辰的重量,竟被这一句尘封于时光角落丶带着少年意气的玩笑话,如此轻巧地丶猝不及防地勾起。
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一颗滚烫的石子,漾开的不是波澜,而是一片酸涩又温热的暖流,无声地浸润了干涸已久的角落。
原来……那些微末如尘的过往点滴,他竟连这些都……记得如此分明。
热腾腾丶皮薄如纸丶透着粉嫩虾仁色泽的馄饨很快摆满了小桌,浓郁的鲜香扑鼻而来。
白气氤氲,模糊了面具的边缘。
他们并未动筷。白观砚付了钱,示意店家将馄饨仔细打包入厚实的食盒。
随後,两人提着沉甸甸丶散发着暖意与香气的食盒,重新汇入灯火渐次亮起的长街。
转过几个街角,在灯火辉煌主街背後的一处阴暗桥洞下,几个面黄肌瘦丶衣衫褴褛丶几乎缩成一团的流浪儿正借着彼此体温取暖,一双双大眼睛在昏暗中警惕又茫然地望着外面的繁华世界。
白观砚提着食盒走上前,蹲下身,揭开盖子。
温热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在孩子们骤然亮起丶如同星子般的惊喜目光中,他将还烫手的馄饨一碗碗小心地分到他们脏兮兮却迫不及待伸出的小手中。
看着他们甚至顾不得烫,狼吞虎咽,脸上因食物温暖而绽放出最纯粹丶最满足的笑容时,兔子面具下那双清冷的眼眸,仿佛也映入了人间最温暖的灯火,柔和得不可思议。
孤槐静静站在几步之外,戴着狐狸面具,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面具完美地掩去了他所有可能流露的情绪,唯有那紧抿的丶线条冷硬的唇角,似乎也在孩子们满足的吞咽声和那弥漫开的食物暖香中,悄然放松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分完馄饨,食盒已空。
两人便提着一身轻松,漫无目的地继续前行。
穿过喧嚣鼎沸丶挂满各色灯笼丶叫卖声不绝于耳的市集,走过一座被五彩花灯装点得流光溢彩的石拱桥,沿着流淌着粼粼灯影与星光的河岸缓缓漫步。
白观砚此刻兴致颇高,仿佛卸下了所有无形的枷锁。
他在一个捏面人的花白胡子老摊主前驻足,饶有兴致地挑了一对憨态可掬丶抱着锦鲤的福娃面人;
又在一个须发皆白丶技艺精湛的卖糖画老翁那里,要了一只晶莹剔透丶展翅欲飞丶在灯火下流光溢彩的糖凤凰;
甚至在路过一个摆满各种粗陋木雕小玩意儿的地摊时,他俯身拿起一个雕工虽显稚拙却神气活现丶仿佛下一秒就要奔跑起来的小木马,对着身旁沉默的孤槐轻轻晃了晃,木马脖颈下的小铃铛发出细微清脆的“叮铃”声……
他像一个终于挣脱樊笼丶重获自由的精灵,又像一个要把这三千年错失的人间繁华与琐碎烟火都一一拾回丶细细品味的旅人。
那份久违的丶纯粹的丶对凡俗生活的新奇与享受,透过兔子面具,无声地流淌出来。
孤槐始终跟在他半步之後的位置,如同最沉默的影子,安静地看着他挑选,看着他付钱(偶尔在他摸向钱袋时,孤槐会适时递上几块碎银),看着他眼底那难得一见的丶卸下重负後的轻松与鲜活。
孤槐手中渐渐提满了各种不起眼却充满了人间温度的小玩意儿:
憨笑的福娃面人丶璀璨的糖凤凰丶叮铃作响的小木马,还有一包刚出炉丶散发着焦香的糖炒栗子……
月色渐明,清辉洒落,与长街璀璨的灯火交织缠绕,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在青石板路上缓缓移动。
滑稽的兔子面具与张扬的狐狸面具,隔绝了外界所有可能窥探的目光,也仿佛暂时隔开了过往的血雨腥风丶三界权柄的沉重与那跨越生死的沧桑。
此刻,他们只是两个行走在长街上的寻常旅人,提着包裹,带着一点点新奇淘来的小玩意儿,融入了这人间最平凡也最温暖的画卷。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残留的暖香丶糖画的清甜丶河水的微腥水汽丶新木的清新丶泥土的芬芳,还有不远处飘来的桂花甜酒气息……
种种味道混杂,编织成最真实丶最令人心安的人间烟火。
身後的喧嚣市声渐渐远去,化为模糊的背景音。
长街的尽头,视野豁然开朗,是更广阔的丶笼罩在温柔月色下的田野与远山,以及头顶那无垠璀璨丶亘古流淌的星河。
尘埃落定。
来日方长。
长街灯火如河,缓缓流淌,他们提着人间的暖意与琐碎,走向那烧了三千年的月光,终于不必再回头。
落桂成尘温旧月,半生灯火照眉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