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未年桂月”。
桂花酒。
“我每年都酿一坛,埋在桂花树下。”
“想着……总有机会,能与你共饮。”
那人含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丶小心翼翼的期盼,再次无比清晰地回响在孤槐的脑海深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心尖。
他紧紧抱住那坛冰冷的酒,仿佛抱着一个沉甸甸的丶迟来的承诺,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坛身冰凉刺骨,却仿佛有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一路灼烧到心底。
他在亭中静坐了许久。目光放空地看着云卷云舒,嗅着清冷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桂花甜香,怀中紧紧抱着那坛承载了太多无声等待与最终失落的酒。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心底的荒芜在蔓延。
後来,他去了栖云小筑。
那是白观砚的居所,陈设依旧,一尘不染,书案上还摊开着一卷未看完的阵法古籍,砚台里的墨似乎还未干透,仿佛主人只是刚刚起身,去庭院折一枝新开的梅花。
孤槐的目光缓缓扫过书架上那些熟悉的典籍,最终停留在几本关于酿酒的古籍上。
他沉默地走过去,取下一本,动作轻缓地翻到记载桂花酒酿制之法的那一页。
接下来的几日,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云墟天,罕见地有了“人”的气息。
孤槐学着书上的步骤,一丝不茍地采集了枝头最饱满丶香气最馥郁的金桂花,仔细洗净丶轻轻晾干。
他挑选了最上等的灵米,汲取了最清冽的灵泉,将三者混合,再加入复杂的秘法,最後小心翼翼地封存。
他做得极慢,每一个步骤都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而无声的对话,一场跨越生死的回应。
最後,他走到那株巨大的金桂树下,在离当年那个埋酒点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新的坑。
他无比小心地将自己亲手酿好的酒坛放了进去,如同安放一个最珍贵的秘密。
填上土,轻轻拍实。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或许……是想回应那句“总有机会共饮”的渺茫希望?
又或许,只是试图用这笨拙的行动,填补心中那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黑洞,给自己一个微弱的寄托。
做完这一切,一股难以言喻的丶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席卷了他。
仿佛支撑着他的最後一根弦也松开了。
他飞身跃上小筑旁那株虬枝盘结丶花开如血的绛珠梅树,找了一根最粗壮丶看起来最安稳的枝干躺下。
清冽的梅香混合着远处金桂的甜香,萦绕在鼻尖,带来一种奇异的丶带着悲伤的宁静。
他拿出那坛从抱月亭挖出的丶白观砚亲手酿的桂花酒,拍开封泥。
刹那间,清冽醇厚丶带着时光沉淀韵味的酒香弥漫开来,霸道地侵占了周围的空气。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咙,辛辣感猛烈地冲击着感官,随後是绵长而复杂的回甘,可那甘甜之後,却迅速化作了深入骨髓的丶无法排解的苦涩,直冲眼底,模糊了视线。
他就这样躺在梅枝上,望着云墟天永恒不变的丶清冷孤寂的天空,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浓烈的酒意渐渐上涌,意识在清醒与迷离的边缘沉浮。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倚在廊下的栏杆旁,对他露出无奈又纵容的浅笑,银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不知喝了多久,也不知躺了多久。下方,云海依旧无声翻涌,万籁俱寂,时间仿佛凝滞。
忽然——
一个极其清晰丶带着几分慵懒丶几分清冽丶如同玉石相击般悦耳又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树下传来,温柔地刺破了这片死寂的宁静:
“云卷云舒,桂落梅开,此间风景独好。
却不知是哪位雅客,在此独酌苦等,平白辜负了这满园芳菲与……故人归期?”
那声音……那声音!
孤槐浑身剧震,如同被九天雷霆劈中,手中的酒坛几乎脱手滑落!
他猛地坐起身,浓重的醉意瞬间被巨大的惊骇驱散得无影无踪,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急切地丶带着不敢置信的恐慌低头望去,梅树下方云雾缭绕,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