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四)—暗恋者の自我修养
初七逢集,日头正好。
浮啓像只刚解了绳的雀儿,拽着沉默的孤槐便往山下小镇冲。
青石板路被晨光晒得暖融融的,蒸腾起混杂着尘土丶牲口气息和食物甜香的独特味道。
“六师弟快看!”浮啓兴奋地指着山下渐次喧闹起来的街巷,眼睛亮得惊人,“张记的糖画!画龙画凤画孙猴子,甜得能粘住牙!李婆婆的糯米糍,裹着黄豆粉,咬一口软糯得心都要化了!还有那边——王老头的猴戏!那只金丝猴能翻十八个筋斗!”
他一边说,一边脚步不停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灵活穿梭,脑後那条杏黄色的发带随着他的动作飞扬跳跃,成了熙攘人潮中最鲜亮的一抹色彩。
孤槐沉默地跟在後面,脚步不疾不徐。
魔界从未有过这样的景象——
蒸糕摊子飘出的白色雾气裹着甜腻的香,旁边肉铺案板上新鲜牲畜的气味直冲鼻腔,货郎挑着担子抑扬顿挫地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几个梳着冲天辫的孩童举着风车嬉笑着追逐而过,撞翻了卖竹编篮子老汉的摊子,引来一阵夹杂着笑骂的骚动。
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青石板路照得亮堂堂,也照亮了浮啓脸上那纯粹的丶近乎贪婪的欢喜。
这鲜活到近乎吵闹的人间烟火气,于孤槐而言,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让让!让让!”浮啓突然像发现了什麽稀世珍宝,猛地拨开前面的人群,一个箭步扑向街角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摊。
那是个用旧竹竿支起的简易小摊,上面挂满了各色各样丶材质不一的首饰。
木簪丶银钗丶铜镯丶绒花……在阳光下折射出或温润或耀眼的光。
然而,浮啓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粘在了一对耳坠上。
那并非名贵之物,只是普通的赤红色流苏,但流苏末端却缀满了细如米粒的金色小珠子。
一阵微风吹过,流苏便轻盈地摇曳起来,那些金珠互相碰撞,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声响,在阳光下漾起一片碎金般丶霞光似的涟漪。
“姑娘好眼光!”摊主是位满头银丝丶笑容慈祥的老妪,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浮啓(显然误认了性别),又看看他脑後的杏黄发带,
“这红穗子最是衬杏黄色的衣衫,戴在姑娘耳畔,走起路来一步一摇,像两簇小火苗,最是灵动好看!”
浮啓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他有些结巴地开口:“多丶多少钱?”
“三钱银子。”老妪伸出三根手指。
浮啓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了。
他慌忙低头,在自己那几个破旧的衣袋里翻找起来,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
几个铜板丶几块碎银角子被摸出来,在掌心叮当作响。
他仔细数了又数,连夹在钱袋夹层里的一枚磨得发亮的旧铜钱也没放过,可加起来,离三钱银子还差一大截。
他急得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声音带着恳求:“婆婆……您看……我下次采药,多给您带些上好的三七丶何首乌行不行?或者……或者我帮您挑水劈柴……”
老妪笑着摇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商量:“小郎君,小本生意,实在是不讲价哟。”
浮啓攥着那几枚铜板和碎银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指节都捏得发白。
那对红穗耳坠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嘲笑他的窘迫。
一旁的孤槐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浮啓紧抿的唇角和失落的眼。
他忽然想起杜雪汐耳垂上那对小小的丶朴素的旧银丁香耳钉——
边缘早已被摩挲得发亮,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雕花。
“拿着。”一个冷硬的声音响起。一锭足有五六钱的银子,“啪”地一声,稳稳落在了摊子简陋的木板上。
浮啓愕然回头,只见孤槐正侧着脸望向别处,仿佛那锭银子不是他扔出来的,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烦:“再砍价,天都要黑了。”
他甚至懒得再看浮啓一眼。
归途的山路上,浮啓格外安静。
夕阳的馀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两个小布包,一个鲜红,一个靛蓝,像捧着两颗滚烫的心。
行至山门,暮色四合,楹桦门内的灯火次第亮起,晕染出温暖的黄光。
浮啓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个鲜艳的红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孤槐手里:“这个……劳烦你,给杜师妹。”
他又拿出那个靛蓝色的布包,也塞过去,“这个……给我阿姐。
孤槐挑了挑眉,看着手里两个小小的包裹:“为何不自去?”
他实在不理解这种拐弯抹角的温情。
暮色中,浮啓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阿姐若是知道……我用了你的银子买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定要拧掉我的耳朵,再骂我三天三夜不知节俭。”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几乎要消散在晚风里,“况且……”他望着膳堂方向透出的暖光,声音更低,“杜师妹若是戴上这对耳坠……给君惟师兄看时……我若在场……怕藏不住心思……那多不好。”
他不想让自己的失落和酸楚,成为她喜悦的负担。
说完,他像是怕被孤槐追问,也怕被自己的情绪淹没,猛地转身,朝着灯火通明丶人声鼎沸的膳堂方向小跑而去。
他的背影很快融进了那片暖黄的灯火里,像一滴水汇入了温暖的海洋,只留下孤槐一人,握着两个尚带着浮啓体温的小布包,站在渐浓的暮色里。
孤槐依言推开杜雪汐的房门时,她正踮着脚尖,费力地去够书架顶层那本厚厚的《流云剑谱精要》。
听到动静,她惊讶地转过身,发间那对朴素的旧银丁香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六师弟?找我有事?”她有些意外孤槐会主动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