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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倦最後没有拗过贺厌炽,被他按着肩膀拷在医院接受治疗。栗倦没说什麽,他行动不便,贺厌炽一只手就能把他按趴下,他自然不敢再说什麽。
他有遗传性胃病,年轻的时候一直没注重养护,任性妄为,大学那几年颓废过一段时间,酗烟酗酒,得了急性肠胃炎。其实他那段时间很自暴自弃,没什麽想活下去的念头,总想着哪天喝醉睡死过去就再也不要醒来了。
因为兼职当家教又在酒吧打杂端盘子,他一天三份工作,二十四小时掰成三份都不够分的。每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栗倦又开始熬夜必须要学习拿奖学金和全勤学分,就这样大学四年他几乎没有见过怎麽灿烂的阳光。
有时候做完家教回来,他背着包坐上末班公交车,叮叮啷啷的扶手随着工作来回摆动,栗倦疲惫地趴在前方靠椅上,霓虹夜色五彩斑斓地透过玻璃照在他的眼底,他没忍住在心底低喃几句。
“好累啊。”栗倦忍不住想,“太累了。”
他闭上眼睛就想要这样永远地睡下去,再也不要醒来,不要在面对铺天盖地的训斥和无数回不完的消息,扯起嘴角面对一个又一个人不住苦笑。
医院刚开始给的初期治疗是用药物抑制,栗倦每天都吐的天昏地暗,趴在床上不停吐酸水,他总感觉要把胃给吐出来。他的配合性很高,医生让吃什麽就吃什麽,吃不下去的东西也拼命往肚子里塞。反胃的东西就不咀嚼,囫囵地咽下去,晚上他在病床上睡不着,辗转反侧,最後赤着脚跑到厕所全都一股脑吐出来了。
贺厌炽有时候会在医院陪床,他来的次数不多,请来的护工尽职尽责地照顾他,栗倦没什麽需求,每天吃完就缩在病房里睡觉,其实他根本就睡不着,他很早之前就神经衰弱,服下安眠药之後才能昏睡过去。
现在住院他没有安眠药可吃,最近几天他又频繁地出现幻觉,有时候只是很轻微的拉动窗帘的滚球声,他就觉得有什麽东西炸在自己的脑子里,敲他的头骨咚咚咚地响。
“哥哥,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在栗倦耳边响起,她挥着小手唤回了失神的栗倦,贺厌炽恰好停好车从外面进来,栗倦回神冲她笑了笑。可是他没什麽精神,连笑容都是硬扯出来的,确实是不要好看。贺厌炽走进来和他说,“下周五幼儿园要办一场歌唱比赛,果果想让你去一起去看。”
果果眼神切切地自下而上仰视他,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贺厌炽坐在她旁边,也跟着仰头看着栗倦,眼睛里明晃晃地祈求晃得他睁不开眼睛,栗倦忍不住侧目。
贺厌炽好似知道他在顾虑什麽,“我问过医生了,他们也建议你多出去走走。心情好起来对病情也有帮助,你之前吃了不少抗抑郁的药,对你的胃负担也不小,医生说还是要多借助外力舒缓心情。”
栗倦看这个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想反驳什麽,其实他并不是害怕这个,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张张嘴巴想说什麽,但又怕扫兴,只好小幅度地点点头,“好。”
“真哒——!”小姑娘跳起来扑到他怀里,栗倦没忍住受力往後仰躺着,眼看就要倒下,後脑勺即将要磕在床楞上。一只大手及时撑着他的後脑勺,他後背紧紧贴着滚烫的胸膛,贺厌炽眼疾手快地站起身把他搂在怀里,栗倦就顺势仰躺在他怀里,果果小腿一蹬也褪了鞋子爬上了病床。
索性贺厌炽下半身还在地上,他只是倚坐着,右手手臂禁锢着栗倦的腰,俨然一副亲密爱侣的样子。
他垂眸自上而下看着栗倦,看他黑色的发和垂着的睫毛,以及露出的雪白後颈,“你瘦了好多。”
贺厌炽单手圈着栗倦的腰,伸手握着他垂在一旁的手掌,捏着栗倦的手腕,手指轻拈着他手腕上凸起的骨头。栗倦不再像之前那样受惊般打开他的手,他没挣扎。
果果扑在他怀里将着今天在幼儿园发生的事情,栗倦偶尔笑着符合几声,在欢声笑语中,他的背脊紧紧贴着贺厌炽那颗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脏。
“鱼儿鱼儿快快游,四面八方皆自由。”
稚嫩的童音响荡在整个教室,仿佛空气中真的有两尾游鱼,空气中的细小颗粒成为依托,它们互相摇曳着缠绕游动。
他们在向日葵小班的後门站着,这个班级围着不少家长,无一不拿着手机或者相机拍着正在唱着童谣的孩子们,他们穿着鲜艳亮丽的演出服,正在整齐划一地排练着,果果站在队伍的C位,正中间,她长得高,唱歌也很好听。
栗倦和贺厌炽一进门第一眼就看到她了,果果像一个扎眼的小太阳,每个人进门的第一时间都会注意到她,所有人都像是一朵向日葵追逐着太阳。
栗倦站在贺厌炽身边,他扬起耳朵听大家的窃窃私语,有人问那是谁家的小姑娘,长得很漂亮,有人夸她像个小太阳,头高高扬起,自信极了。栗倦听着这些话,心情莫名地很好,他没忍住挺直背,心里忍不住想,这是他养大的。
贺厌炽一直在偷偷观察他自然也看到了栗倦口罩下一闪而过的笑意,没忍住也笑了起来,不知怎麽的,想到什麽心情很好的事情他弯了弯眼睛。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平常看上去是很英气冷硬的长相,不笑的时候总是会让人觉得他很凶,他整个人看上去冷冷的,不近人情,栗倦也那样不管不顾的喜欢上他,喜欢了这麽多年。
金黄细碎的光耀在碎阳的照耀下成为肉眼可见店一缕缕金色的线,童音在栗倦的耳边消失了,他把目光转向教室外。快要到冬天了,天气也渐渐冷下来了,但是正午时分的阳光总是很充足,穿过枝桠纵横,白墙绿瓦,就那样照在栗倦的眼底。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栗倦围着围巾,穿着长款的风衣外套。
贺厌炽几乎把他包成了一个粽子,还给带上了针织帽子,他带着口罩只露出来一双眼睛来,这个装束和他几年前在警局保释宋顷时一模一样。
栗倦仰着头看着还在拿眼睛给自己带上的贺厌炽,用目光小小地控诉着他,贺厌炽也知道他想起来了,装作看不见,认真地给他选带着黑框眼镜还是圆框眼镜好。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栗倦透着口罩说话,声音闷闷的,听上去不太开心,“三年前那场初雪,警局门口那个帮我拦住宋顷的人是你。”
贺厌炽不会撒谎,他说的坦坦荡荡,眼神里带着柔意,“嗯,如果那天我就能认出你的话,是不是会早点喜欢上你。”
栗倦就那样迎着他的目光,热切的目光,他问,“贺厌炽,你是……,是不是……”
他没问出口,他想贺厌炽是真喜欢上他了吗?他什麽时候开始喜欢男人了?或者说,他已经不喜欢林漾了吗?
“嗯?”那人低头看他,眼神灼灼,他有些不敢问了,只见贺厌炽伸手附在他的额头上,轻轻贴了几下,“没发烧啊,哪里不舒服吗?”
栗倦咬着下唇摇摇头,贺厌炽看不到他的表情,听不到他心里的话。
他们在二楼,栗倦站在最後一排靠着门口等地方,贺厌炽正在拿手机录视频,嘴角扬起。栗倦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只能在心里默默想。
贺厌炽是不是因为他生病了才会对他这样好,才会这样毫不顾忌地说喜欢他,是不是因为他当初做了那些事情所以贺厌炽即使不喜欢同性也愿意这般想他示爱,贺厌炽可真好。
恍然之间,贺厌炽觉得身侧的人动了,栗倦走出去了,空旷的走廊他失神般地往外走,脚步不停,走得甚至有些踉跄,仅仅几步距离,栗倦的手抚到了冰凉的铁栏杆。有人在身後喊他,栗倦像是听不到一样,他低着头往下看,三班门口是颗还未枯萎衰败的大树,绿洋洋的一片海。
贺厌炽第一时间发现栗倦的不对劲,他看着那道瘦薄的身影,手掌高高伸出去。他看到栗倦几乎探出去的上半身,贺厌炽急的很,他爆发般喊栗倦的名字试图唤回他的思绪。
贺厌炽失败了,他的手掌紧紧地扣住了栗倦的肩膀,他下意识地觉得硌手。栗倦被扯得踉跄,失力般往後倒,贺厌炽急疯了,周围的人听到动作慢慢围了上来,歌声停了,他急得声音都大了不少,甚至还在颤抖,低头质问眼前人。
恍一垂眼,贺厌炽的话到了嘴边又绕了回来,他似乎哑巴了,栗倦呆呆的,摇摇脑袋,他好像又听不见了。只是想要出去透透气,看看阳光,好像恍然之间又回到那个天台,他握着手里的轮椅扶手,一步一步往前走,他是想要和男人一起下去的,那样是不是就解脱了。可是来巡逻的保安叫住了他,栗倦没能实现愿望。贺厌炽伸出手拦住他了,最後,他在衆人面前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搂进怀里,力气之大让栗倦想起来曾经似乎也有人这样紧紧抱住过他,但他好像忘记了那个人的脸。
贺厌炽的手在颤抖,面对着他的人不明白贺厌炽为什麽是一副快要哭了的神情,他好像又在笑,脸上都是後怕。
贺厌炽突然明白他仅仅只是想靠晚来的爱拯救栗倦已经太晚了,他不能切身体会栗倦自出生来就被迫拥有的痛苦。栗倦的原生家庭带来的压抑和痛苦已经在他的灵魂里刻下了咒枷,贺厌炽无法真实共情也无法理解。
贺厌炽的爱来得不真实也来得太迟,栗倦不再感受到生活的希望,他送走了太多人,每次别离都那样短暂汹涌,他的爱救不回贫瘠的大地。
名为栗倦的那条鱼儿终是游不出这滩死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