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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恍恍惚惚,他们聚到很晚,卫舴已经站不稳了,关山越站在他身旁把人乖乖撑着,贺厌炽站在路边打车,三人沉默不语。
贺厌炽没见到车,想着在网上叫一辆,低头看手机的瞬间就注意到一道炙热的目光,眼神灼灼,紧紧盯着他。贺厌炽回头去看,没和那人对视上,却看到了骨节分明的手背,青筋连带着指骨混着皮肉,那双手捂着身边人的眼睛挡在他面前,贺厌炽没能看到那人的眼睛。
卫舴站直身子,背也挺起,他身上的那件衣服并不崭新,反而关山越穿的干干净净,不是多贵的布料衣服,那人贴着他的胳膊挽着攥着。
因为看不见,手指只是悄悄拈着衣角,轻轻动着手指捏一捏,并不作话。
男孩和他印象中的不一样了,那时候的男孩很爱笑,最喜欢粘着卫舴,喊他哥,也喜欢喊他贺哥。其实他和卫舴没什麽血缘关系,只是两个人都是被遗弃的,从同一个孤儿院里出来的,没人收养他们。卫舴脾气不好,小时候在孤儿院里是打架最多的人,不过这架都是因为关山越才打起来的。
关山越生的白,他脾气好,每天都笑呵呵的,孤儿院出来的孩子要麽自卑敏感要麽暴躁叛逆,但是他不一样,他有哥哥。
卫舴其实比他大两岁,他有个疯子妈妈,盘靓条顺,个子高高的。他小时候对女人的印象就是会笑,两条眉毛弯弯的,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似的,很漂亮。
女人不疯的时候会教卫舴念书识字,他四岁的时候刚刚顶上一年级的小学班,被他的瘸腿爸提溜着领子扔进了学校。
小卫舴很聪明,但是他的聪明劲头很少用在学习上,天天想着跑出去玩,跟着高年级的斗蛐蛐玩蚂蚱,背着书包回家。里面一本书都没有,装着一书包的小钢珠,玻璃珠子。
他们家住在一条小巷子最末里,每次临近傍晚都会看到小卫舴飞一般的身影从最里面窜出来,鞋都跑掉了还时不时回头看,书包里的玻璃珠子掉一地,挨着几家的小孩坐在家门口等着捡现成的玻璃珠子。
天有不测风云,卫舴有天晚上跟人斗蚂蚱回来晚了,大晚上他背着书包往家里跑,拐弯挨着家门口有条护城河。
那条小道上灯火通明,衆人提着蜡烛和手灯找的护城河都在发光,他的心脏突突突直跳。小卫舴跑过去钻进人群中心,女人躺在地上,她的眼睛没有闭上,肚子鼓鼓的,周围吵吵嚷嚷推攘着他来回晃动,他挤着身子跑了出来,转头往家里跑。
周围明晰晰的,小卫舴背着书包跑,依旧有几家小孩坐着。
这次小卫舴的书包里不再掉出钢珠和玻璃珠子,只有一路留下的眼泪,亮晶晶的,像是玻璃珠子。
没过几天,他爸也死了,殉情听起来挺笑话人的,小卫舴没去上学,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握着一把玻璃珠子。
他爸喝醉了酒,一脚踏进了那条护城河里,尸体都没找到,领居婆婆和大爷说他是飘进了海里。又指着坐在门槛上的小卫舴说他是小冤家,克死了爸妈,其实两人也不是他爸妈。
他是那瘸子爸不知道从哪抱回来的,没几天又拉着女人回了家,他不是男人生的,也不是女人生的,幕天席地里长出来的一个小冤家。
那年他五岁,没人愿意收养他,大队里有人来找他,把他扔进了孤儿院。他背着书包,书包里什麽也没有,只有一把像他眼泪的玻璃珠子。
他长得不高,身材矮小,瘦兮兮的样子。院长是个中年男人,一副吊梢眼,滴溜溜转着撇他,最後还是把他收了。
小卫舴不爱说话,吃饭玩耍都自己缩在角落。他不合群,刚来几天就有几个长得高大的男孩围着他打,把他关进院子里的狗窝,小卫舴被关了两天才被来打扫的阿姨发现,问他也没问出来什麽。他像是哑巴了一样,挨了打挨了揍也不说话,这期间有几对家庭来过几次,他们排排站着等着被选中。
小卫舴不会,他缩在人群最里面,头发长得已经遮过眉毛了,活脱脱像个野人。
关山越是被一个弯着腰的老人抱着扔在门口的,他还不会走路,站都站不直,身上穿着件缝了好几个补丁的破布衣服,黑乎乎的眼睛四处转,小卫舴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
那时候他们上早班的课,小卫舴偷偷从後门溜出来了。孤儿院的後墙很高,白漆红瓦,几缕藤枝顺着缠绕下来,他狠狠拽了几下,把东西都拽下来心里才舒服点。
没走几步就听见大门外传来的哭声和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好奇地探出头去看,猝不及防就和那双黑乎乎的眼瞳对视上了。
他忙缩回脑袋转身想跑,又是一阵哭声,比刚刚大了点。小卫舴鬼使神差地跑回去捂着他的嘴巴,不出所料摸了一手口水,他嫌弃地在那片破布上擦了几下,看着眼前的人不哭了,教习的女老师嚷嚷着跑出来找他,小卫舴就抱着人跑进来了。
院长报了警,小关山越就暂时被丢在了孤儿院里,他不怎麽说话,有时候结结巴巴地蹦出来几个字,孤儿院来了新人,被针对的对象就不会是卫舴了。
他悠闲自得地来回乱跑,也亲眼见过小关山越被推倒在地,脑袋狠狠撞到地上的石块。他站着看了几秒转身跑了,只是跑走的几秒钟耳朵里充斥着凄惨的哭叫声和戛然而止被捂住的嘴巴而发出的呜呜呜的声音。
第二天在教习课上,他和小关山越分到了一起。他本来就白,脑袋上绑着白色的绷带,黑色的发软塌塌地,脸色也是白的,见卫舴看过来,他乖乖地张着嘴巴笑了笑,喊他哥哥。
尾音还没落,小关山越已经从椅子上跌了下去,小卫舴伸着手掌狠狠推了他一把,那天他被关进了禁闭室,比狗窝还冷还黑,风不停地呼呼呼吹着。
第二天他被当着衆人的面放出来了,院长提着他的衣服领子狠狠地踹了卫舴几脚,周围的人都狠狠打了个冷颤,年纪小的胆小的站在原地猛地抖了好几下,他被罚两天不许吃饭,最後这场闹剧就过去了。
小卫舴的背肿了好几天,他趴在房间小床上睡觉,其他的孩子都去上课了,正睡着他听见了木门响起来的声音,有人推门进来了。小手轻轻推了他几下,卫舴嫌烦,不想动也没出声,那人好像不甘心又轻轻拍了几下他的脑袋,探了探他的鼻息,最後走了。
卫舴转过脑袋,眼前是一瓶水和一个白馒头。
接下来的几天,那人经常来,时间不固定,有时候身上还会带着泥土的味道,裹着青草的苦味,小卫舴知道他又被欺负了,心里狠狠地骂了两句活该。
女老师前两天来给他上了药,背上的青紫不再明显了,他趴在床上懒得动弹,外面吵吵嚷嚷的,又有人来领养小孩了。小卫舴闭上眼睛假寐嘟囔着怎麽还不来,话音刚落,那人又偷偷推开门进来了。
小卫舴不再装睡,那人伸出手探他鼻息时,他猛的抓住了眼前的手,坐起身,小关山越已经被吓了一跳,腿一软就瘫坐在地上。眼睛里已经含了一包眼泪,要掉不掉的,凄惨惨地盯着他想要缩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