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银河下
日子就这样流淌着,也无风雨也无晴。
时易的生活好像回到了遥音来之前的样子。
她喂鸡,照料新生的小山羊,放马,劈柴……只有一个例外:答应Ash的烤鱼没有做,因为她不敢再去小溪边。
午後的山路上不再有那个提着篮子的身影,她也不敢再看那封信;
不过,时易仍然在做每天晚上的电台:
照旧的时间丶照旧的声音丶照旧的节奏,讲着那些温柔的丶平静的丶遥远的故事,北地的落雪丶沙海中的清泉丶南方的白墙黛瓦……她努力控制情绪,不能让听衆听出她的颤音。
虽然,时易不知道观衆还在不在。
时易一向喜欢文字:她们安静又诚实,一片一片落在她的日记本上丶广播稿里。她的心可以靠文字抵达想去的任何地方——除了这些日子尝试给遥音写信的时候。
一向让时易引以为傲的笔,迟迟写不出曾经游刃有馀的词句。她的文字突然变得太脆弱,被思绪轻易压垮在信纸上。
她叠好那封没写完的信,像往常一样,丢进火炉。纸张卷曲起来,火舌迅速攀附其上,一缕一缕灰白的纸屑被火光托起,在炉中短暂地盘旋。
心意成灰时,晨光从窗棂透进来,外面传来了鸡的鸣叫。毯子上的Ash连眼都不肯睁;Rook擡头看了时易一眼,又倒下睡去了。
她披了件外套走出去。鸡舍那边热闹了不少,今年新生的小鸡真是很多。她们都长大些了,绒毛已经完全被一排排坚硬的新羽替代,看不出幼年的样子了。
时易伸手轻轻捧起一只,小家夥温热的腹部颤颤巍巍贴着她的手掌,好奇又不服气地眨着眼睛。
现在想起来,遥音带走的那三只,应该也有这麽大了吧。
不知道她会不会给她们起名字,会不会在夜里听到她们咕咕讲梦话,会不会想到把小鸡带给她的人。
时易轻轻把那只小鸡放回干草堆里,她快速钻回同伴中,消失在Daisy身後。
今晚的夜空很清朗,时易照例调到那个熟悉的频率。
【“晚上好,这里是山谷电台。今夜是新月,清朗的日子。没有月光和云彩打扰,星星就显得分外明亮清晰。夏季的银河大概会在午夜前後升起,从南边爬上来。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在电台结束後,去开阔的地方,躲开灯光,碰碰运气。”】
【“说到星星,我们今天要讲一些小生灵——候鸟。科学家发现,它们在夜间飞行时,会结合星星的位置,还有磁场丶地形和气味,一路精准地飞回曾经的巢。”】
【“在其它国度,有一大片湿地保护区。生活在湿地里的赤颈鸭,每年都会从遥远的越冬地飞回同一片浮岛。它们如果结为夫妻,就会在同一个位置重逢,筑巢丶孵蛋丶养育孩子,一年又一年,遵守着一个沉默的约定。有人在它们脚上系了标志,记录下这份重复又坚定的归来。”】
【“那只雌鸟曾连续五年都守在原地,等她的伴侣从旅途中归来。有一年,雄鸟晚了十天,科学家都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但雌鸟没有动,她就等在她们曾经的家。直到第十天傍晚,雄鸟终于回来了。她们什麽也没说——当然啦,赤颈鸭也不会说话。他只是收拢翅膀,走到她身边,像往年一样。随後她们开始照常生活,就好像这一年从未分离过。”】
【“我总是忍不住想,她是凭什麽确定自己的伴侣会回来的?飞越几千公里的海洋丶陆地,没有通信,她却一动不动地守着一块浮岛。人们说那是本能,可我宁愿相信,那是她的选择。她在等的,也许不只是那只鸟——而是那个只有彼此才懂得的世界。”】
。。。。。。
【“有时候我想,爱一个人,到底该不该等?你要怎麽知道对方是不是还会回来?赤颈鸭从不问这些。她们只是年年如约而至,年年回到原地。等到那熟悉的影子落在身边,那一刻,你就知道,你没等错。”】
【“银河应该很快就要升起来了。晚安,愿你今晚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处。”】
啪——发射键断开,时易摘下耳机,走出木屋。
明明是夜晚,周遭却亮得惊人。银河铺陈在头顶,如一条潋滟的绸缎,从天这头流泻到天那头。微风带着夏花的气息,萤火虫悠悠徘徊,在屋檐下闪着小小的光点。
整个山谷都覆上了一层盈盈的纱,时易想,自己真的在现实世界吗?她不知道。那一刻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她早已经睡着,正做着一个极其温柔的梦。
像在溪边遇到遥音那天,波光粼粼,星光也粼粼。
时易告诉自己,如果现在还不去找她,会後悔一辈子。
她丢下身後的木屋,向着山路狂奔而去。银河一头勾着她,一头坠向她迟迟不敢抵达的山脚小镇。
狗们在时易身後叫了几声,她没回头。
她的脚步踏过草地丶树林,夜露很快打湿了鞋和裤脚,但她顾不上。
划过耳边的风声丶脚步踩踏树叶的沙沙声丶猫头鹰的鸣叫声。。。世界变得不重要,这些她都听不到,除了洪水一样从胸腔中冲出来的想念与悔意:
她不怕在她面前显得狼狈,不怕说出“我想你留下”;她不怕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依赖,也不怕那点硬撑的尊严会不会在她面前崩塌。
她不怕承认自己渴望亲密,不怕承认自己其实也害怕孤单,也希望有人能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