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压了一天的、甚至积压了数年的委屈、愤怒、被轻视的疼痛,还有对父亲那份深不见底的愧疚,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它们汇聚成一股火山熔岩般的力量,从我胸腔深处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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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婚——我不结了!”
我的声音撕裂了死寂的空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嘶哑和狂暴,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穿了这片精心营造的浮华假象。
我用尽全身力气,指向轮椅上的父亲。父亲不知何时已深深埋下了头,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轮椅扶手,指节泛白,肩膀剧烈地抖动,喉咙里出压抑不住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我只要——我爸!!”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吼出来的泣血之声。嘶吼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震得头顶那片璀璨的水晶吊灯似乎都在微微摇晃。
吼声仿佛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短暂的眩晕袭来,世界在眼前旋转、模糊。但我没有倒下。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身后那两张惊骇欲绝的面孔,也不再理会四周凝固的空气和无数道针扎般的目光。父亲那只唯一还能活动的手,不知何时伸了出来,紧紧攥住了我的婚纱裙摆一角,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那力度,带着一种绝望的依恋和悲伤的确认。
“爸,”喉咙里火烧火燎,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我们走。”
我弯下腰,身体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用力解开那只紧紧揪住我裙摆的手。我的掌心覆盖在他冰冷、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背上,用力握紧。那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真实和温暖。然后,我迅地解开轮椅的刹车装置,出轻微的“咔哒”声。双手稳稳握住轮椅的推手,不再有丝毫犹豫。
沉重华丽的婚纱裙摆拖曳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如同一条被斩断的、沾满泥污的白色河流。我推动轮椅,义无反顾地朝着宴会厅那两扇巨大的、象征出口的雕花木门走去。轮椅的橡胶轮子碾过奢华的红地毯,出沉闷的滚动声,碾压过我过去所有天真的幻想和可笑的坚持。
身后,短暂的死寂终于被打破。像一颗巨石投入凝固的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涛。有人惊叫,有人哗然,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成一片,混杂着张瀚宇气急败坏的嘶吼:“田鸽!你疯了?!你给我站住!”紧接着是他母亲那拔高八度、尖利刺耳的怒斥:“丢人现眼的东西!保安!拦住她!拦住那个疯子!”
几道穿着制服的身影带着犹豫向我靠近。我没有回头,只是将轮椅推得更快了一些,脚步沉重而决绝。挡路的华丽花篮被我轮椅的轮子毫不留情地撞开,娇嫩的花朵散落一地,花瓣被碾入尘埃。
通往酒店大堂的走廊灯光柔和,却映照着我脸上那副惊世骇俗的“妆容”。服务生们惊愕地停下脚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紧紧追随着我们。我一直紧攥着父亲的手,掌心一片冰凉粘腻,分不清是他的冷汗还是我的手汗。他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喉咙里压抑的呜咽低低地、持续地在空荡的走廊里盘旋,像一只濒死小兽的哀鸣。
旋转门缓慢地转动着。厚重冰冷的玻璃隔断了身后宴会厅里那片狼藉的喧嚣与刺骨的冰冷,却暂时把我们困在了这个狭小、不断循环的空间里。每一次转动,都带来一次短暂、令人窒息的停顿,像是命运在无声地嘲弄。
我紧紧握着轮椅冰冷的金属推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父亲的肩膀在我眼前微微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混合着旋转门电机低沉的嗡鸣,像钝刀子割着我的心。每一次停顿,我都清晰地听到身后远处隐约传来的骚动——或许是张瀚宇气急败坏的喊叫,或许是他母亲尖利的怒斥,或许只是看客们好奇的喧哗——都被放大了无数倍,重重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快走…囡囡…”父亲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他那只还能动的手死死抓住轮椅的边缘,身体因为恐惧和屈辱而绷紧,仿佛下一秒,那扇旋转门就会把我们吐回那个地狱般的宴会厅,或者…被后面追来的人堵住。
轮子碾过旋转门底部光滑的金属门槛时,轮椅猛地一晃!父亲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就在这千钧一之际,门外一个穿着制服、原本只是惊愕观望的年轻门童猛地回过神来。他几乎是扑了过来,双手死死地拽住了轮椅的前轮,用尽全力稳住了它。
“当心!”门童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这一晃,让我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几乎断裂。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昂贵的蕾丝。七岁那年的记忆碎片,带着血腥气和刺耳的刹车声,毫无征兆地涌上来——瓢泼大雨的傍晚,放学路上失控冲来的货车,父亲将我狠狠推开时那张扭曲却无比清晰的脸……然后是漫长的、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哭泣的医院走廊,医生沉重的叹息,父亲再也无法站起的双腿……多少个日夜,我在噩梦中被这声刹车惊醒,又在父亲笨拙却温柔的安抚中渐渐平息。
此刻,相似的恐惧攫住了我,冰冷彻骨。我甚至能闻到记忆深处那股潮湿的铁锈味。
轮椅终于被门童彻底拉了出去,稳稳停在宽敞明亮的酒店大堂中央。我悬到嗓子眼的心脏才重重落回胸腔,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双腿有些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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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勉强对着门童挤出两个字。
年轻的男孩脸上还残留着巨大的震惊和不知所措,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我脸上那副惊世骇俗的妆容——混合着红酒、泪水、糊掉的眼线和口红,又迅低下头,目光闪躲,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局促地摆了摆手,没敢再看第二眼,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但眼睛的余光依旧忍不住瞟向我们这边。
大堂里并非空无一人。几个拖着行李箱的客人、办理入住的夫妇、等待同伴的年轻人……所有的目光,在惊鸿一瞥之后,都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聚焦在我们身上。那些目光里,有纯粹的惊讶,有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探究,有因为目睹了巨大变故而产生的兴奋闪烁,也有极少数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同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出的单调低鸣。时间被拉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肆无忌惮地倾泻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到刺眼的光斑。这光线毫无遮拦地打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灼烧着皮肤,也清晰无比地映照着我这一身的狼狈。残破的妆容,沾满酒渍和污痕的昂贵婚纱,散乱的头纱……狼狈不堪。
轮椅上的父亲,在短暂的、因为轮椅晃动而引的惊恐之后,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深深地埋着头,枯瘦的脖颈弯折成一个脆弱而屈辱的弧度,几乎要埋进崭新的藏青色西服里。只有那只搁在膝盖上的手,那几根曾经笨拙练习抓握捧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抽搐着,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周围那些目光,甚至不敢看我。巨大的羞耻和自责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重量,沉沉地压垮了他本就佝偻的脊背。他喉咙里那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更轻微、更像濒死小兽般断续的抽噎,几乎细不可闻,却比之前的痛哭更让人心碎。
这沉默的煎熬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我痛苦。是我把他带到这里的,是我让他满怀卑微的期待,又是我亲手将他推入了这无地自容的境地。婚礼成了他尊严的绞刑架,而我,无可辩驳地是那个递绳子的人。
“爸……”我哽咽着蹲下身,试图去握他那只蜷缩的手。指尖触及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旋转门再次出规律的低鸣,新的身影被“吐”了出来。不是张瀚宇,也不是他母亲,而是两个穿着深色西装、别着酒店安保胸牌的彪形大汉。他们面无表情,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锁定了我们。其中一个对着肩头的对讲机低声说了句什么,步伐沉稳地朝我们走来。
仿佛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心脏骤然紧缩,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他们要干什么?阻拦?强行把我们带回去?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父亲的轮椅向后一拉,挡在自己和大汉之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准备殊死一搏的幼兽。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尖锐变形,带着破音,响彻了瞬间更加寂静的大堂:
“别过来!离我们远点!谁敢碰我爸一下试试!”
保安的脚步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料到我这狼狈不堪的新娘反应会如此激烈。他没有再逼近,只是停在几步之外,用公事公办、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女士,请不要激动。我们没有恶意。请您和这位老先生暂时不要离开酒店范围,我们经理马上就到,需要和您沟通一下后续事宜。”
后续事宜?什么后续?赔偿?道歉?还是要把失控的“疯子”和“影响形象”的残疾人“妥善处理”掉?
“没什么好沟通的!”吼出这句话时,我的身体都在微微抖,“让开!我们现在就要走!”我不管什么经理,不管什么赔偿,我只想立刻、马上带父亲离开这个受刑场!
保安皱了皱眉,显然没有让开的意思,只是用身体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阻拦姿态。局面僵持住了。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周围的目光更加灼热,充满了看戏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