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小晚上睡觉打呼噜,声音高高低低,高的时候像是头顶袭来轰隆隆的轰炸机,只能被动地等待着炸弹把自己炸得粉碎;低的时候像是破旧的风箱仍然在工作,很为难地发出嘶哑沉闷的呻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散架。倒也很有规律,就在已经听得习惯也可以伴着她的呼噜声入睡的时候,又会突然寂静无声,连呼吸都没了。这时候会觉得突如其来的安静比呼噜声还难忍,冬尔没忍住撑起半边身子,越过去身旁躺着的两个人去看戈小。
她的灯泡眼睛被眼皮遮住,显得这张脸和谐了不少。
小小的巴掌脸,因为营养不良而颧骨突出,让冬尔很容易联想到一个说法,总有人说颧骨高的女人克夫。克夫?冬尔想到这个词不知为何便想笑,因为完全想象不到戈小这样的女孩儿会喜欢上某个男人,跟他结婚生子,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男人们在婚恋市场找颧骨最低的女人,找屁股大的女人,找一切贴合“贤妻良母”标签的女人,而高颧骨正因为偷了牛奶和面包在号房里打着响亮的呼噜呢!冬尔觉得这件事很酷,戈小总说冬尔很酷,所以喜欢自己,其实冬尔没说,她也觉得戈小很酷,不仅仅是名字。
营养不良的女孩儿,称不上半分漂亮,竟然还有打呼噜这种恶习!不会要窒息了吧?规矩很严格,睡觉时间不许随便起身,冬尔只能远远看着,紧张地等待戈小开始呼吸,这样撑着身子等得胳膊都麻了,睡在最边上的女孩终于“哼”一声,又开始高高低低地奏鸣。
冬尔松了口气,重新躺下。彻底睡不着了,伴着戈小规律的呼噜声发呆。
睡觉之前戈小又来问冬尔,我真的不能当妓女吗?冬尔问,你很想当妓女吗?戈小耸耸肩,说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啊,只是跟男人睡一觉而已就有钱拿,不用天天想着怎么填饱肚子,而且我觉得偷东西被抓进来的概率比跟男人睡觉被抓进来的概率大多了,同样是被抓进来,我饿着肚子身无分文,你吃得饱饱家财万贯,哪个更好不是很明显吗?冬尔笑她,你还会用成语啊?戈小哼一声,说我还会说英文呢,hi,bye,socool,fuck!
戈小说我出去之后要去找你当妓女,冬尔摸了一把戈小平平的胸脯,这个小女孩的胸前已经平到有人摸上去都称不上冒犯。
戈小努力往前挺了挺自己的胸,努力再努力,最后连语气都变得不太自信,说我觉得,我觉得吧,我真觉得,说不定也有男人就喜欢平胸的呢?虽然我没有胸,呃,也没有屁股,但我起码服务态度肯定很好,这能不能算是一种特色?
冬尔没问戈小的故事,是戈小自己开始讲,但讲得很简单,丝毫不耽误时间。
我从小就没爸妈,自己坑蒙拐骗活了这么大,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多大。她的故事只用这么三句话就结束,没有前因后果也没有详细细节。然后问冬尔,你呢?
冬尔撑着下巴,学戈小的说话方式。
我小时候有父母,后来就没有了,在男人的床上赚钱活了这么大,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多大。
戈小点点头,说我们还挺像的。
冬尔看她,哪里像了?
戈小眨眨眼睛,我们都很努力地为了活下去在骗人啊!
冬尔说,我没骗人吧!
戈小没来得及反驳就到了睡觉时间,伴着尖锐的哨声,在最后时刻朝冬尔吐了吐舌头,头也不回地爬到床上。
今晚是冬尔第一次做梦,在拘留所过的第六个夜。
梦见荔县,梦见白阳山,梦见一大片的雾凇,梦得太真实,俨然已经忘记自己睡在拘留所的通铺上,最外头的铺上躺着一个打呼噜像是轰炸机的瘦弱女孩。
许蔷薇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喊她:“许玫瑰,往哪里看呢?”
冬尔猛然回头,许蔷薇已经从高处下来,站在自己面前,笑意箍在脸上:“累了吗?”一切都很熟悉,许蔷薇的那张脸好真实,真实到冬尔抬手去摸,摸到有些干裂的唇,再往上是挺拔的鼻梁,再往上是微微颤动的睫毛,摸着摸着心里感觉到无比踏实,又踮脚去吻,从唇吻到鼻尖,从鼻尖吻到眼睑,嘴唇上的触感始终是冰凉的,或许是因为气温。许蔷薇任由她像小猫一样的亲吻,伸了一只手揽冬尔的腰,又问:“怎么,累了?”
冬尔摇头,说不累。
山上除了她们两个没有别人,风吹来冷冽的寒意,冬尔瞬间头脑清醒,知晓自己正在梦里,偷偷掐了一下许蔷薇胳膊,许蔷薇没发出声音,只是挑眉看她。冬尔看着许蔷薇的眼睛:“疼吗?”
许蔷薇表情没有一丁点的变化:“不疼。”
冬尔不满意,更用力地掐了一下,这次许蔷薇没忍住,“嘶”一声。
冬尔又问:“这次疼吗?”
许蔷薇回答:“上次也疼。”
冬尔便很开心地笑起来,拉住许蔷薇的手往山上爬。梦里的白阳山更陡峭一些,起码冬尔这么觉得,山石和山石之间的距离很远,泥泞的土很容易沾到鞋上,明明是冬天,却下了几场春雨一样的泥泞。走了几步路之后脚下脏得不忍心去看,好像不在山上,而在什么连排泄都要当舞台的地方。冬尔走得越来越急,心里生出一种逃离的欲望,不知道要逃离哪里,走着走着便感觉到自己身上越来越脏,头发越来越油腻,蓬松的发也开始有重量,坠在脑后。
差点踩空的第三次终于落进许蔷薇的怀抱,冬尔松了口气,说还以为要死掉了。许蔷薇笑起来,说怎么会?我在你身后。冬尔又问,你会一直在我身后吗?
没人回答,冬尔猛地转身,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山,山,树,树。
穿过山和树的冷风,没有回音的山谷,前后左右都是墨绿又雪白的雾凇,除了冬尔没有任何其他人。冬尔往后退了一步,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每次呼吸都从嘴巴吐出去浓厚的雾气,就像是灵魂正在一口一口地从体内抽离。
“许蔷薇。”冬尔听见自己的声音,然后是不知处在何方的镜头猛然拉高又翻转,像是从第一时间切换成上帝视角,冷静又悲悯地看见自己孤零零立在山间,是整个白阳山唯一在移动的活物,没有野猫也没有野雀。
起床铃声在脑袋里炸开,冬尔忽得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冷色调而斑驳的天花板,鼻腔里充斥着枕头隐约发霉的味道,缓缓呼出去一口气,原来是梦。
还好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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