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次,他刚转身迈出一步,就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极慢极慢地转过了头。
床上的人静静躺着,脸却微微侧向他的方向,整个人瘦到脱相,几乎看不出人形,但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那双眼眸依旧漂亮得惊人,尽管虚弱而朦胧,可仅仅是一点萤火般细微的眸光,就彻底点亮了顾莲沼的世界。
“哐啷”一声,水盆坠地。
如此巨大的声响,也没惊碎这一场梦。
顾莲沼心脏急速跳动,血液直冲大脑,激得他两眼发黑,几乎站不稳,可他还是踉踉跄跄地往榻边冲,但没走两步就跪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向床榻。
早在顾莲沼转头的那一瞬,柳元洵就落了泪。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狼狈成这样了呢……
他怔怔望着那个跪倒在地,连滚带爬挪过来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也让他在睁眼都费力的情况下,抬手落在顾莲沼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眼泪像是流不尽,瞬间便濡湿了枕畔,柳元洵唇瓣哆嗦,迟迟发不出声,只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憔悴不已的顾莲沼。
昏了这么久的人是他,可死了千百遍的人却像是顾莲沼。
顾莲沼全身都在痉挛,身体沉得直往下坠,只能凭借扭曲的手指勉力扒住床沿,急切又渴盼地望着柳元洵。
二十多天里,除了偶尔在幻觉里叫一叫柳元洵的名字,他基本没说过话,到了现在,他喉结滚动,迫切想要发声,可越急越乱,胸腔憋得快要炸了,也只能挤出个破碎的音节:“啊……”
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急切,却像是被困在床沿的野兽般,说不出话,也站不起来,只胡乱抓挠着床沿的褥子,舌头像被割了一样,不住地“啊啊”出声。
柳元洵心口一窒,眼泪更加汹涌。
他很想摸摸顾莲沼的头发,或者跟他说句话。但他虚弱得厉害,方才那一下触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到了此时,除了看着顾莲沼的脸流泪,他什么也做不了。
窄窄一道床沿,不过半臂的距离,却像是天堑般无法逾越。一个人如烂泥般瘫倒在床侧,不住地抓挠着褥子发出嘶哑的低喊;另一人望着他的脸,心如刀割,却只剩流泪的力气。
……
柳元洵不记得顾莲沼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他只知道,待他能说话的时候,顾莲沼的眼泪已经彻底打湿了他胸前的单衣。
“阿峤……”他嗓音嘶哑,掌心轻轻抚过顾莲沼的发丝,粗硬的手感擦过他掌心的肌肤,带起细微的痒,让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顾莲沼没有抬头,仍伏在他胸前无声流泪。过去好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压抑到极点的低语:“我恨你……”
柳元洵触碰着他的发丝,声音又哑又轻,“我知道。”
“我恨你。”顾莲沼扯住他的衣领,压抑着情绪,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我恨你。”
起初,他怕柳元洵病死;后来,他恐惧自己的死亡;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最令他恐惧的,从来都是柳元洵这个人。
柳元洵太狠了,也太绝情了。为了探出洞穴里的秘密,他能瞒着所有人,将自己也算计进棋局里。为了达成目的,他甚至能哄着自己亲手将他抛下。
在柳元洵心里,他究竟是什么?
是刀枪不入的铁石吗?
凭什么,凭什么呢?
他怎么能不恨。
怎么能不恨!
“我知道。”柳元洵想勾唇笑一笑,心头却苦得连假笑都挤不出来,只能将他的发尾绕在指尖,轻轻拉扯,“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还。”
“下辈子?”顾莲沼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密布,“那这辈子呢?”
“这辈子不行啊。”柳元洵望着他,眼神柔软,“这辈子,我得先还别的债。”
见顾莲沼眸中血丝密布,像是想将他嚼碎吞了般愤怒,他也不害怕,只轻声玩笑道:“我也很可怜啊,还没投胎呢,就先欠了你。”
“阿峤……”他叹息道:“我好累啊。”
累的是人,也是心。
只有顾莲沼的怀抱能抚慰他。
顾莲沼听懂了。
他缓缓膝行上前,托住柳元洵的背,将人搂进怀里。一手揽腰,一手按着他的后颈,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那些深藏在心里的怨憎,仿佛随着柳元洵睁开的眼眸一同苏醒了,恨得他想将人揉碎在怀里,可当真的碰到他,力道却轻得像捧着一片羽毛。
柳元洵轻轻伏进熟悉的怀抱里,用瘦到吓人的下颌慢慢蹭着顾莲沼的颈窝,像是钻进大鸟翅翼下的幼崽,终于寻求到了一丝令他心安的庇护,轻声问:“名册……送出去了吗?”
顾莲沼呼吸一滞,更恨他了。他不问自己昏了多久,也不问他这段日子熬得有多苦,开口就是那差点要了他命的东西!
他本不想答,可又舍不得让柳元洵撑着精神苦等,于是生硬地回了句:“送出去了,账册也运出去了,贺郎平也被押送进京了。”
那就好。
得了答案,柳元洵就安心了,最后那点力气缓缓消散,意识开始向黑暗沉坠。
他本该顺从地闭上眼,可又舍不得就这样昏睡。他还有很多话没对顾莲沼说,但那些话太琐碎了,解释起来也太复杂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阿峤,余下的日子……我都是你的。”
他的命不是他的,这辈子的锦衣玉食也是王爷的身份带来的,但他已经用死亡还了生恩,也挖出了账册,对得起万民供奉。
剩下的光阴,他想全部留给顾莲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