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沼回房的时候,凌晴已经去厨房煎药了,凌亭则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手里拿着个精巧的膏药盒,正要往柳元洵耳侧涂抹。
听见顾莲沼回来的动静,他收手站起,犹豫片刻后,还是将手里的圆肚瓷瓶递了过去,道:“我见主子耳侧……虽说看着并无大碍,但以防万一,还是上点药的好。”
顾莲沼抬手接过,低声道:“多谢。”
在照顾人这方面,顾莲沼就是拍马也赶不上凌亭。这不仅是习惯问题,更是意识问题,即便他知道柳元洵是个尊贵易碎的玉器,他粗糙贫瘠的生活经历也想不出细致呵护的法子。
大肚瓶里的膏药极为柔腻,刚接触到人的体温便瞬间融开。顾莲沼有些笨拙地将莹白的耳垂仔细涂抹了一遍。
待收手时,他基本确定凌亭已经知晓他是纯阳之体了。
他一直知道凌亭在想什么。
凌亭对柳元洵的心思掩藏得并不深,又或者说,因为他有男子的身份做掩护,一般人压根不可能往情爱方面联想,所以即便看见了他过于在意的神情,也只会当成主仆情深。
他不知道凌亭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但他能看出来,凌亭并不打算戳破这一切,并且早已做好了看着柳元洵娶妻生子的准备。
然而,自从他嫁入王府后,凌亭却从未接受过他。他甚至觉得,因为他的出现,有那么几个瞬间,凌亭对柳元洵的心思都有些藏不住了。
这并非因为凌亭所谓的“心理准备”只是自欺欺人,而是在凌亭的预想中,嫁给王爷的人,可以是高贵清白的贵女,可以是才情出众的名流,也可以是任何一个比他尊贵、比他优秀的人。
但唯独不能是他。
凌亭的退缩,一半源于身份的鸿沟以及柳元洵的态度,另一半则来自于他内心的自卑。在凌亭心中,天上的皓月自然应当与另一轮皓月相配。
倘若皇上赐婚的对象换成任何一位清白的贵女,凌亭非但不会生出“她抢了我的地位”这样的念头,反而会主动相让,安守本分。
就像此刻,凌亭察觉到他靠近后,便主动递出了涂抹药膏的瓷瓶。能有此转变,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改变,而是凌亭已经找到了他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顾莲沼从未将凌亭视作对手。一个自己就能把自己困住的人,即便有心争抢,也会在迈出第一步之时就沦为输家。
既然不是对手,那就有可能成为帮手。
尤其在他们目标一致的情况下。
顾莲沼将瓷瓶搁在桌上,闲谈般地问道:“王爷手中的这些奇药,都是那位揭了皇榜的游医留下的吗?”
“是,”凌亭站在他身后,声音低沉道:“主子身边未曾来过生人,他收到的东西,也只会交给我和凌晴打理,唯有那位游医留下的药物除外。”
顾莲沼转头看向他,“为何?”
凌亭直视着他,目光闪烁,隐隐含着深意,“这是主子与那游医的约定。主子与他关系亲近,收下了他所有的遗物,同时也与他约定,要为他保守秘密。所以除了一些能拿出来用的药物之外,其余所有东西都在主子手里,连我和凌晴都不能碰。”
顾莲沼紧接着追问:“他姓什么?年岁几何?来自何处?师承何方?”
凌亭回答道:“姓李,其余一概不知。”
顾莲沼又问:“说话可有口音?可有留下画像?”
“他自称是走南闯北的游医,并无明显口音。至于画像,”凌亭停顿了一下,而后说道,“他来时胡须遮住面容,看不清脸。入宫以后常年待在偏殿内,想必只有主子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宫里没有伺候他的宫婢吗?”
凌亭摇了摇头,“他不见生人。”
不见生人,以髯覆面,要么是孤僻性偏,要么是刻意掩藏,他既然要求柳元洵帮他保守秘密,那大概率是后者。
不怕人有意躲藏,就怕来人无名无姓。
顾莲沼说道:“凌大人,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王爷大病时,前来诊治的御医是如何说的?”
时间隔得有些久,但当时的情况极为危急,所以凌亭依旧能够回想起来。他答道:“只说是体弱衰虚,又感染了风寒,再加上先帝重病弥留,几重因素叠加,这才病重。”
不对。
顾莲沼暗自思忖,先帝的病从轻到重,拖了近两年时间,柳元洵不可能毫无心理准备。况且皇上登基之时,正值初秋,骄阳似火,宫里宫婢众多,柳元洵怎么可能染上风寒?
病是真的,但病因未必是真的。
顾莲沼还想继续追问,只是这个问题指向性太过明显。倘若凌亭回答了,他二人之间就如同将话挑明了。
他望向凌亭的眼睛,只用口型问道:“王爷和皇上的关系,是从那场大病后开始恶化的吗?”
凌亭微微一僵,不过他并未回避顾莲沼的视线,而是在片刻犹豫后,轻轻点了点头。
外人或许不清楚,但凌亭一直将柳元洵的变化看在眼里。
实在是太明显了,一个曾经整日“皇兄长皇兄短”的人,自那场大病之后,便再也没提过柳元喆,也鲜少入宫。若不是宫里时常有赏赐,逢年过节也有恩宠,凌亭几乎以为皇上对柳元洵过往十几年的宠爱都是假象。
可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确实是从那场大病后发生了变化。
顾莲沼明白了,也懂得了凌亭为何如此配合。
虽说皇帝封锁了所有关于柳元洵的消息,还严禁任何情报组织查探。可若是连王太医和凌亭都知晓纯阳之体能治病一事,那就说明这事并非什么秘密。
皇上若有意为柳元洵治病,定会加派人手多方查探。可整整三年,整个皇城没有任何关于“找寻纯阳之体”的旨意。
皇上不下令,柳元洵也不着急,再加上凌亭清楚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那么在凌亭心中,或许早已生出“是皇帝不让柳元洵活”的猜想。
他不是在配合自己,而是想借自己之力,打破这个困局。